两人的离开,令原本安静的览月宫变得更加空荡。
都想着走进对方的生命,却偏偏都走上了远离对方的道路。
我想,那时的他们或许不知道,当那年,他们都踏出览月宫的门槛时,却是一生。
柳锦佑一回柳府就是三年,这三年来,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未出来过。直到望见窗外吴国上空那抹挥之不去的阴暗,直到他看见那一道道闪过的雷电,直到他听见那猝不及防来临的暴雨声似乎要将整个吴国吞噬殆尽!
直到他听见吴城外闽国军队的高喝声,直到他听见刀剑利矛划破长空的声音,直到他闭着眼,似乎也能看到吴国战旗悠悠倒下,他才踉踉跄跄打开了房门。
猛然进眼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住回自己的古雅庭院三年,如今打开房门,眼前依旧是这样不变的景物。它们从来都不会变,变的只有外面的世界。
柳锦佑走出庭院几步顿住,再回头望了一眼,心底落下一声叹息,这样的静谧美好,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望不到了。
他拖着瘦弱的身体,径直越过柳府的长廊,叫家丁备了辆马车,他要进宫。
马车行在大街上,柳锦佑面色苍白,轻咳了几声,瘦得骨节清晰可见的手无力的掀开了轿帘。
满眼入目,皆是凄凉,逃窜的百姓,紧闭的大门,毁坏的杂物,甚至,有尸体……有哭声,叫喊声,救命声……不绝于耳……
他不想再看见这些,索性放下了轿帘。
到达宫里的时候,领头的公公径直将他带到了帝凰宫。
宫外跪了一地大臣,皆面露愁容,甚至有人以泪洗面。
他知道,吴帝的性命大约不久矣了……
他叹口气,随着领头公公进了殿内。
殿内,吴后、杨瑶、妃嫔等泣不成声。
唯独不见……
他掩下眼底的无奈,跪在龙床上奄奄一息的吴帝前,行跪礼。
他开口:“臣,柳锦佑参见陛下。”
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生硬且沙哑。
久久的,渐渐止了哭声,吴帝微微睁开眼,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声音羸弱。
“是朕当初没有好好待她……”
死一般的寂静……
他似乎是对所有人说,却好像只是对自己说。
柳锦佑跪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脸色煞白如纸。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杨怀绣,曾经的无人问津的公主,如今的镇远将军夫人。所有人都知道。
“当年,如果朕能够对她们母女好一点,如果当年不让她母亲含恨而终……”吴帝拧眉咳了声,继续道,“或许她也不会这么恨朕,这么想要跟朕对抗,这么想要打垮朕,这么处心积虑的……想要朕的皇位……”
柳锦佑抬眼望了望龙榻上的吴帝,头发皆白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变白的。而那双苍老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悲痛、难过、悔恨……而他从他眼神里所看到的,却更多是内疚,此生永远也无可弥补的内疚。
吴帝下令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他和柳锦佑两个人。
吴帝强撑着从龙枕边拿出玉玺,对着柳锦佑,郑重道:“柳卿,朕一直信任你的为人。这玉玺,你拿着。”
柳锦佑面容淡定,波澜不惊,应了声,将玉玺接下了。
“绣儿向来性格孤傲,从不畏惧任何人或事,却唯独对你这个师傅百般听从。只要玉玺在你手上,她万万不敢夺走。请原谅朕利用了你们之间的感情来做这守卫江山的最后挣扎,以她的性子,再加上她身边的那些人,一旦吴国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柳锦佑明白,他都明白。
只是,他却很想告诉眼前的这个帝王,这个父亲。怀绣并非是那样的人,纵使她母亲的死彻底激怒了她,她也很少怨过吴帝半句。她之所以想要当上皇帝,是她想要变得强大,不再受任何人欺凌,可以保护自己,可以保护自己最爱的人。这是年少时她曾经亲口对他说的。他相信她,他一直都很相信她。哪怕如今……
吴帝重重的咳了声,眼底是无尽的疲累和凄凉。
“朕累了……你走吧……”
柳锦佑不发一语,对着吴帝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将玉玺收好,勉强起身离去。
在他即将打开殿门的那一刻,电闪雷鸣,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的气流,都逼迫得他似乎要窒息。
他知道这一出去会发生什么,无论是江山易主还是朝代更变,他都会坦然面对和接受,但……他放不下……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打开了殿门。
殿前,有刀光剑影划破乌云密布的天际,他开门出来,轻轻喊了声。
“都住手。”
所有人都停下来,皆望着他,没有人敢动。
死一般的沉寂……
气氛似乎凝聚到了极点即将破裂,此时却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等你很久了,柳锦佑。”
殿门的右边,华服美饰的女子静静站立,仿佛眼前的一切杀戮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笑的温婉,美得仿若天庭的仙子。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她不再叫他师傅,有什么东西轻轻的碎了,他只觉得身体至心底一片冰凉。
柳锦佑僵硬的转过身,眼前的杨怀绣依旧如从前那般美丽,而这美丽,他却觉得如此刺眼,如此陌生。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声音虽然轻如烟雾,却如此冰冷,那冰冷,也是杨怀绣生平第一次听到他用那样的语调对她说话。
帝凰宫内,檀香袅袅。
讲到这里,杨怀绣依旧支着头,美眸紧闭。
我禁不住问她:“你不难过吗?”
“难过?难过什么?”她不答反问,“是难过我终于变成了那副他和我都最讨厌的样子,还是难过他第一次用那样寒冷至骨的语气对我讲话?还是难过……他和我分别了三年,再次见面,却是在这样的局势,在这样的对立面?”
“你不都说出了么,这你自己知道。”我说得干脆。
她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我不知道她的笑是什么意思,索性不去理会她。
我起身,饶有兴趣的走到帝凰宫殿门前。
我在帝凰宫殿内,当年,柳锦佑也是在帝凰宫的殿内犹豫许久才将这扇门打开……
我收了收思绪,郑重的将双手放到门上,轻轻将它们拉开。
寂静的吱嘎声,在空旷的雪天里显得那样清脆,却也是那样空洞。
踏出殿门,我的眼前是一片雪白,只有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
我想象着当年柳锦佑打开这扇门时所见到的场面,却怎么也无法想象。我干脆懒得去想了,转身关门又坐到了杨怀绣的身边。
她似乎一直没睁过眼,我猜着她并没有入睡,喊了她几声,见她并没有应,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可,电光火石间,就在这一刹那!如时光倒流,这场景……如此熟悉……
知道为什么如此熟悉,我的心又猛的揪痛起来。
是的,梁七如。
为什么她们之间的这种场面感觉如此之像?
我努力回忆起梁七如的话……
是的,梁七如曾经说过,她和卓靖所中的就是来自吴国宫廷的剧毒柳味子。
那最后的几天……梁七如也是这样的……跟现在杨怀绣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如此嗜睡,或许有时候昏迷了,我却不清楚,只是,杨怀绣的情况似乎比她好些。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心里祈祷着我的猜测是错误的,因为我知道,柳味子之毒已经无药可解了。因为那唯一的解药在楚国,已经被那时的梁七如喂给卓靖了。
既然说是唯一,那么意思便是用了再也没有了吧?
简直废话!我骂我自己。
我头疼的几欲炸裂,我喝了水定了定神,再次望向双眼紧闭的杨怀绣,心底有些慌乱起来,我希望,我的猜测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