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轻圆,一颗颗落下来。
昏暗的病房里,那个紧闭着双眼的潜水员,他的肉身之上,一个飘渺的魂魄晃晃悠悠的在空中飘荡。他的胸膛还在均匀的起伏着,心电图仪上的心跳很稳定。
我站在病房门口,仰着头不发一语的看着那个在房间上空漂浮的灵魂。
他的身体姿态很奇怪,俯趴着,虚无的手脚在空中划着,像是游泳的姿势,就这么不停的划着。然后又突然落到了地上,在房间的角落蜷缩成一团,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面无表情。
我见四周无人,于是悄声问:“你在海里看见什么了?”
躲在角落里的生魂抬了一下头,然后又迅速把头埋进了双膝间。
“你是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闻言转身即看见一个清俊高瘦的男子,一身月白色,站在有风吹过的楼道里,微微扬着弧度优美的下巴,气宇轩昂,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摇摇头:“我只是路过。”然后准备离开。
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微前倾的脸,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睛里有一种辨不出情绪的深沉。我觉得他不是人类,因为他目光中所蕴含的沧桑就像见证了人世间的千年时光,却是这样一张翩翩少年的脸。
“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类,你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他突然逼近了我,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而我被迫看清了他的五官,仔细看却发现那白皙到不正常的皮肤里竟然有隐隐的蓝光浮现。
他轻笑一声,放开了我的手。直接走进了病房,他每走近一步,躲在角落里的魂魄就越发不安,浑身都在颤栗。
雨水顺着玻璃划过蜿蜒的轨迹,那扇窗外是一片青灰色的雨幕。陌生男人高挑的背影挡住了窗户,让本就昏暗的房间又暗了几分。他伸出纤长的手指,像变魔术般出现了一团微弱的荧光,在他的掌心跳跃着。
“你知道吗?在大海深处有座宫殿,是我为最心爱的女人筑造的。现在你有幸做我万千的仆人之一,和我一起守护她。”
缩在墙角的魂魄不安的使劲蜷缩着,苍白的脸充满了惶恐。
“怎么?你不愿意吗?可是已经有一个跑掉了,你得来补他的位置。”他俯下身轻声说:“少一个都不行。”
他的手一挥,那缕魂就被他牢牢抓在手里,修长的手指毫不犹豫的伸进了生魂的天灵盖里,然后那生魂开始在他手中面目狰狞的扭动挣扎。刹那间,整个房间突然亮了一下,接着世界又重新恢复了黑暗。
陌生男人潇洒的转过身来,他身后传来锁链碰撞拖动的声音。
“喀拉,喀拉”
生魂的双脚上被套上了一个沉重的锁链,步履缓慢、亦步亦趋的跟着陌生男人,表情呆滞的很,头顶上有一道微弱的荧光。
这不是,那些水鬼的头顶上也有一道这样的光芒。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从我面前经过。空荡的楼道里,只有那“喀拉,喀拉”的锁链拖动声。
“你到底是谁?”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在黑暗的走廊尽头他突然站住了,只说了三个字:
“水释神。”
病房里的心电图仪突然发出“嘀嘀”的报警声,仪器屏幕上心电图的幅度开始越来越小,警报声越来越急促。
医生和护士急急跑来,我站在楼道中央有一种碍手碍脚的感觉。
病床上那个潜水员的胸脯在剧烈的起伏着,呼吸不过来的样子。两个医生上前解开他的病服上衣,用心脏电击器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电击……
“嘀嘀嘀嘀”心电图仪上的幅度终于最后变成了一条直线。
几分钟后,医生宣告死亡。
楼道尽头还依稀能听见锁链咯啷咯啷的声音,沦为奴隶的魂魄,从此变成在无边无际的海中飘荡的水鬼。
“水释神。”我不自觉的念出了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的看向走廊尽头的黑暗。他说,他在海的深处,有座宫殿,是为他心爱的女人建造的。
轰隆的雷声从阴沉的天空中传来,雨开始下大了。
“阿笙,我找了你好久。”罗丽丽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这几天罗丽丽有些感冒嗓子不舒服,陪她去看病的时候,我说那就去人民医院吧,于是就来这里了。
我歉疚的笑了一下。
……………………………………
“这雨到底要下多久啊?”罗丽丽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发愁道:“还说出去逛逛呢。”
“看样子这雨是要下一晚上了。”方若放下画笔走到了窗台边。
一个瘦老头儿穿墙而过,晃晃悠悠在屋子里乱转。我瞟了他一眼,他竟然冲我乐一下。然后瘦老头走到方若的画前,瞪着那双外凸的牛眼,盯着方若那幅抽象派的画嘿嘿直乐,缺了牙的嘴巴大张着。如果方若知道有人这么放肆的嘲笑他号称有毕加索风范的画作,他一定会气的鼻子都歪了。虽然到现在我也没看出来,他画的到底是什么。
瘦老头转悠了一圈后,跑到方若身边,不知死活的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刚刚触到方若的袖子时,瘦老头突然滋哇乱叫了一声,连连退后了数步,那根手指黑乎乎的,几乎少了一半!
我看向方若,他脸上淡定的表情显然是浑然不知的。
“方若。”我喊了他一声,刚才那只老鬼早就跑了。
“啊?”
“你能跟我讲讲那次差点被闪电劈中的经历吗?”
“不是差点,是真的被劈中了!”方若纠正道。
罗丽丽一听我问起这事,她也十分好奇的吵着要方若讲讲这个常人听来格外离奇的事情。
方若老老实实的点了一下头,喝了口茶就开讲了。我们三人围坐在客厅里,橙色的壁灯投下温暖的光芒,和着外面的凄风苦雨声,倒有几分讲故事的氛围。
“我二十九岁那年啊…”方若刚开口,就结结实实挨了罗丽丽一拳。
“干嘛啊?”
罗丽丽瞪着眼嚷:“二十九岁那年?你不是跟我说你今年才二十六吗!”
我扑哧一乐:“这你也信啊!”
“我以为他只是长得着急点了嘛。方若你现在到底多少岁啊?”罗丽丽嘟着嘴说道。
方若拉起罗丽丽的手说:“哎呀,亲爱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真心相爱。”
我咳嗽了一声,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二十九岁那年啊……”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方若差强人意的表达能力使得本就离奇曲折的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我竖着耳朵,调动了全部的注意力,才听懂了个大概。艺术家就是艺术家,连讲故事都是这么抽象随性的风格。
事情发生在方若二十九那年去郊外写生的时候。
传说,睿山深处有一个古老的池塘,栖息着一条能发出金光的巨大鲤鱼。
方若孤身一人驱车前往深山,想要找到那个被传说赋予神秘色彩的池塘,然后为那条金鲤鱼画一幅写生。其实,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结果方若这个固执并且天真的人相信了。
他一个人背着画板在树林里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那个古老的池塘。
气败失望的蹲坐在一棵大树下,忽然发现远处隐约有淡粉色的荷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有荷花的地方就有池塘不是吗?于是他疾奔过去,欣喜若狂。
果然,一朵朵粉荷矗立在池塘中,碧绿的荷叶上面还滚动着露珠。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古旧的池塘,被泥土和灰尘包围着。方若用手扣了扣池塘外围的泥土,发现这池塘外面原本的花纹很精美,透着淡淡的琉璃蓝色。
一片枯黄的叶子从树上旋转着飘下来,落到方若脚边。他突然意识到现在是深秋了,按理说荷花早就败了才是啊,可是眼前这池塘里的荷花却开得如此美丽。
微暗的青绿色水面被一道波纹划破了平静,一条巨大的金鲤鱼跃出了水面,闪出一道金光,水花四溅。
于是他也没想那么多,展开画板铺开纸就开始飞速的画着。
不知画了多久,天都黑了,终于画完了。就在方若心满意足的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去的时候,却听见身后冷冷一道声音响起。
“你把我画的这样丑,就想走了吗?”
深山野林里,方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个半死,惊得扔掉了手中的画板。
池塘里一阵水面波动的声音,他被吓得不敢回头去看,连两条腿都僵得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一只湿漉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带着水里的腥味儿。
是女人的手,白皙的,带着鳞片的。
那些藏在白皙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金鳞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磷光,方若登时心脏狂跳。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然后那只手离开了他的肩膀。那女人说,罢了罢了,画的再丑也算是我在这人世间孤独走一遭唯一留下的印迹吧。
我明明画的是鱼啊?方若纳闷的想着,忘了顾忌转过头来,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赤脚站在泥土中,湿漉漉的头发还粘着一根绿色的水草。
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上唯一的缺憾就是左脸侧长了一颗拇指大的褐色胎记。
方若退后了一步:“你是谁?”
“我在世上活了千年了,今天是天劫的日子,我想我是躲不过了。”那张绝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悲伤。
“你脑子有病吧?”艺术家就是艺术家,说话这么直白。
女人无所谓的笑了笑,指着这幅画说,你是第一个为我画像的人。
“你的脑子真的有病吧,这明明是条鱼好不好!”
阴暗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紫色的闪电,雷声滚滚,一场跟这女人一样突如其来的雨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
女人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一头扎进了池塘中,溅起水花。
方若说,他当时以为这女人脑子有问题,想不开要自杀。于是他又跑过去,想把她拉上来,结果那个女人仿佛消失了一般,只有那条金鲤鱼游过他的手边。
“不会是撞鬼了吧?”他越想越慎得慌,这女人出现的时候就有点不对劲,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就在方若想从池塘中出来的时候,一道闪电从空中直劈而来,按方若的话说,是从天灵盖直劈到脚后跟儿,我很好奇他的命是有多大,这样都没死?
他呆立在水里,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明明都看见闪电的光了,那种被电击的酥麻之感也有,可他竟然没死!水面传来一股焦糊味儿,那条金鲤鱼翻着白肚皮在碧绿的水面浮着,方若装着胆子拾起那条死鱼,在它的身子左侧发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褐色鳞片,夹杂在金色中格外显眼。
那个女人脸上也有一块褐色胎记,甚至一样的形状。
“你们说,我是不是遇见妖怪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是鲤鱼精啊?”方若在讲完这个故事后问道。
罗丽丽打了哈欠:“这么离奇的故事是你编来的吧!”
我开玩笑似的说:“也许是真的碰见妖怪了。”
所以遭遇那次奇遇,差点被闪电劈死之后,方若就拥有这种鬼不敢近身的能力。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只是我第一次听说,妖怪会有天劫,那狐狸是不是也会有天劫呢?
夜深了,我们一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窗外黑色的海面在大雨中翻涌着,海浪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念着古老神秘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