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那年,第一次跟着外婆回到扬州的祖宅,那偌大的庭院,假山流水,亭榭草木都成为我新奇的对象。当然还有屋檐上那团白绒绒的小家伙。
在外婆和其他大人商量事情的时候,我就悄悄溜出去,那只狐狸还在那儿,看着可爱极了。十岁的我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屋顶上的它说:
“狐狸啊狐狸,下来和我一起玩儿吧。”
那小狐狸像是听得懂我说话似的,它歪着头一双如葡萄般水润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等了几分钟,它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慵懒的伸了伸四肢,然后轻轻一跃,就轻盈的跳了下来。
“真乖”我摸摸它的头。
那之后我走哪儿都要抱着小狐狸,外婆忙着准备家族的祭礼也没怎么管我。
我放风筝它去帮我捡风筝,我有好吃的全部攒起来和它一起吃,我抱着它数星星,说着许多幼稚的话,比如
“狐狸啊狐狸,等我长大了,你就娶我吧,好不好?”
整个家族的人除了我这个小孩儿都很忙,连走路都像带着一阵风一样急匆匆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只有外婆偶尔会对我挤出一丝笑容,一切似乎又都很平静,但隐隐觉得在这平静之中酝酿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当然这一切都不会影响我一个十岁小孩爱玩儿的天性。
“狐狸,等等我!”我嬉笑着追赶着狐狸,狐狸是不是回过头看看我,等我跑近了,又吐着舌头接着跑,乐此不疲的你追我赶。
不知不觉跑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院落里,里屋似乎有人在说话,孩童强烈的好奇心让我鬼使神差地踏入了那个院子。
可能是长久无人打扫,枯黄的树叶飘落了一地,废旧的水缸和木板凳胡乱的倒在地上,像是一个荒废已久的杂院。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壮着胆子扒着窗沿儿,从窗户雕花镂空的地方往里窥视。
在落满尘埃的房间角落里,有一个穿着青色僧袍的和尚,他侧坐着,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着梵音,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就在我想凑近一点儿看的更清楚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看了过来,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人,那眼神很清澈,却又深邃得让人容易迷失。
他淡淡一笑,明亮的眼如水般温柔。
那一刻,我甚至想撕开门上写满古怪文字的封条,推门而入。
这时,脚下一个牵绊,是狐狸在咬我的裤腿,等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了。
“怎,怎么回事?”
一阵阴风吹过,我终于想起了害怕,连忙抱起小狐狸,头也不回的跑出了这个有些诡异的僻静院落。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外婆,因为我怕她知道了就不让我出去玩儿了。小孩子忘性大,害怕了一会儿又重新出去到处疯玩儿了。
祭礼的这天,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又没下,似是谁家女子忍着不肯哭。
外婆说今年的祭礼又要多添一个新牌位了,是我最年轻的小姨,乔月。
小姨生的很美,眉眼好看极了,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南方女子的灵气,可就这么一个美丽的人儿却在年仅二十岁的时候突然死去了。
听说她是自杀的,被人发现的时候,背朝上浮在冰凉的河水里。
我还记得那年小姨随外婆来看我,晚上和我睡一个房间。夜里,总是能听到她轻轻的叹息声。
有一次我突然醒了,看见她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月亮,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美丽忧郁的脸上,长及腰的乌发自然的垂下来,我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简直就是个仙子,不应该出现在世俗人间的仙子。
“小姨,你在想什么?”
“我?”她顿了顿,眨了眨灵动的眼睛继而说道:“我在想我心爱的人啊。”
“那你为什么总是叹气呢?”那时还年幼的我是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了心上人还要哀伤的。
小姨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神情落寞道:“因为我背负的家族使命让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一时不懂这话的意思,只是愣愣的看着她。也许是觉得不应该说和我说这些话的,于是她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柔声道,快去睡吧,我的小阿笙。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后来,当我再度回想时,那时她也不过十八岁,眼神里却是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和沧桑。
一只只扎好的纸人围成阵仗十分浩大的圆形,纸人所簇拥的中间搭起了高高的木堆,火在猛烈的燃烧着,时不时有火星子噼啪炸开的声音。
两位高僧盘坐在地上,一边快速地敲着木鱼,一边念着经文。
所有家族成员包括我都穿上了绣着金边玄色的长袍,安静的注视着这场肃穆的祭礼。
年幼的我被这场声势浩大而又气氛压抑的祭礼吓到了,有些胆怯地躲在外婆身后,揪着她的衣角像外张望,当然,怀里抱着那只小狐狸。
火,突然一下子跃了起来,轻烟中,一个青色轮廓慢慢浮现,风吹起他的僧袍,俊朗的眉目似曾相识。
他静坐在火中,飘起的火星溅到他的脸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那么安静的看着天空,和那晚小姨抬头看月亮的神情好像,一样的那么哀伤,让人为之动容的哀伤。
请来的高僧们加快了念经的速度,连敲木鱼的声音也变大了。
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缩着身子,半眯着眼,却又还是想看。
青衣僧人的脸上绽开了一个豁然的笑容,眼神放空道:
“世人不懂我们的爱情,以俗世的眼光来玷污我视若珍宝的你,而今你我阴阳相隔,与其受尽相思之苦,不如在火中化为灰烬,我只愿生生世世,追随你的身影。”
就在他念完最后一个字的一瞬间,整个人顷刻化为了一片灰烬。
木鱼声没了,念经声也停止了。
风吹过,一片荒芜。
其中一位高僧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大喘一口气对外婆说道:“看来他这是一心求死啊。”
祭礼似乎是结束了,但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唉”二舅爷突然叹了一口气:“可惜啊,那么好的孩子被那僧魅迷了心智,一时想不开就……”
“可不是嘛,乔月是我们家族这么多年来继姑母之后唯一一个能够继承先人衣钵的灵媒啊”三姨接话道。
三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噤声了,因为外婆用阴沉的眼色制止了。
“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从今以后,谁都不准再提。”外婆一发话,全部都安静了,连唉声叹气的声音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日子,人们都尽量闭口不提有关乔月的任何事情了,哪怕一个“月”字都成了这个家族的忌讳。
两个月之后,终于到了告别的日子,
“狐狸啊,狐狸!”我一边大哭着一边被外婆使劲拉着。
狐狸趴在高高的屋檐上,如同我第一次遇见它时一样,只是这次它明亮的眼睛盛满了和我一样的不舍。
就在要迈出大门的一瞬间,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我猛地挣脱外婆的手,拼命的奔向那片有雨水滴下的屋檐。
狐狸站了起来,张着一双水润润的黑眼睛,一步步踩着苍色的瓦片走到了屋檐的边缘,俯下身子安静的望着我。
从那双清澈的黑眸里,我看见了自己稚嫩的脸庞。
一滴水落入了我的左眼,清凉凉的,我眨了一下眼睛,才发现原来是狐狸的眼泪。
狐狸,哭了。
没人能理解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像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看着这只会哭的狐狸,人们不会懂它为何要哭,除了我。
“你在为我哭,对吗?”我怔怔的伸出手,想要抚摸到那团白绒毛,却在还未触及的时候被外婆用力的拉走了。
“阿笙”有人在喊我。
我回过头,一个眉清目秀俏生生的小男孩站在那片屋檐下,他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那是我系在狐狸颈上的,他说:“我会凭着这个来寻你的。”
铃铛还一声声的响着,男孩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被外婆请来的高人封住的阴阳眼就彻底开启了,原本只能依稀看到一点不寻常的鬼物,而现在我的眼中,是千妖百鬼提着幽蓝鬼火在游走,我的耳边,是无数怨灵蛰伏在黑暗中哀恸啼哭。
我也终于明白,人们当初之所以那么惊讶,不是因为看见了会哭的狐狸,而是根本就看不见狐狸,他们只能看到对着屋檐落泪说话的我。也就在那次一直被外婆隐瞒的我的阴阳眼,被众人知道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那只小狐狸,但他说过他会来寻我的,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也会永远记得,是那滴狐狸的眼泪为我开启了通往另一个奇异世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