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在家吗?”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个老头儿的声音。
虽然这种喊声几乎天天都能听得到,但今天小春听来感到特别害怕。她绕过牛棚,看见一个老头儿正扶着门框朝院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这是一个地道的山里庄稼汉。在羊角峪这个山角下与平原接壤的地方,已经很少见这种穿戴的人了。但小春在姥姥家却时常见到这种“山毛子”。还没进入严冬,老头早已穿上了扎起裤腿的黑棉裤。不过,他的上身穿的却很有镇上人的那种气派,那是一件旧了的灰色面包服。他敞着怀,因为虽说天气有点冷,但实在没有必要把羽绒服在身上裹得那么紧,远远看去极象是只鼓足了气的蛤蟆。
他看见小春,问道:“韩老板在家吗?”眼睛却在院子里惶恐地撒摸着,生怕突然扑出一条恶犬来。
“哈!老李头,来来来,进来进来。”没等小春答话,小春爸闻声而出,站在堂屋的门口大声喊起来。
老头确信安全后,小心翼翼地迈过门坎。脸上堆起恭维的笑容,说:“韩老板,不、不进了,先看看……”
“嗨呀。”小春爸挺着将军肚粗声大气地说。“着什么急呀。来来来,先进屋里喝口水嘛。”
这几年靠养牛发家致富的人家越来越多。但是中国老百姓的祖传家宝之一,就是羊群效应,看见别人干什么赚钱,大家便齐呼啦地一哄而上,紧随其后。最后的结果便是销路成了问题。靠养牛起家的小春爸还算是头脑灵活,早已随机应变,改行干起了贩卖生牛的生意。在今天这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山村小老头眼里,他已经算是大人物了。
老头摇着手说:“不了不了,还是先看看牛吧。”
小春躲在牛棚门口,一听这句话,简直如雷轰顶。她心里咚咚地跳起来,比看到爸和后妈打架还要害怕。
小春爸说:“牛虽说老了点,可还算壮实,年年都给我下俩仔儿哩。它可算是给我赚了钱了。嘿,顶呱呱的摇钱树。”
他们果然朝牛棚走过来。
小春觉得一种受到侵犯的屈辱激怒了她。这个牛棚和老黄牛是她的家园,是她的全部身心的领地。如果没有了老黄牛,就失去了她的所有,整个世界都变得暗然失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如果有人要打她的牛的主意,就如一伙强盗跑到她家烧杀掳掠来了一样。她想愤怒地大喊,可是喉头仿佛被一个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使她说不出话来。
老头走到老牛跟前摸摸牛背,摇摇头说:“也就有八成膘。再说,这牛也就还有三五年的跑羔期,我看顶多也就是四千块钱……”老头这时那老实八脚的山里气儿一点也不见了,暴露出一个十足的买卖人的嘴脸。
“啥?四千!你拉****倒去吧。要不是王半仙算准了我老婆要生儿子,我正等钱用,五千我也不卖哩。”
小春感到简直如雷轰顶。那个她一直担心,最最使她牵魂动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处于一种自卫的本能,她忘掉了在爸妈跟前的胆怯,走上前去,朝爸哀求着说:“爸,这牛是不能卖的。我可以在家里照看它的。”
“滚一边去!”爸朝她一声大喝,没再理她。又跟老头说。“实实在在的,你给多少钱吧。”
没等老头答话,小春挡在老头前面,大声说:“这牛是不能卖的,它有病,它……它夜里老是咳嗽,它有病……”小春从来没有撒过谎,她也记得姥姥说过的话,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可是今天,她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说了谎话。
啪!爸在她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朝她瞪起了凶狠的眼睛。
要在往常,小春早已吓得躲到一边去了,可是今天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挺直了脖子,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爸的脸,毫无惧色地准备迎接第二次的打击。
爸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对老头说:“别听她瞎说,这牛一点病也没有,壮实着呢。”
“不是的,它昨天就拉过肚子的,老爷爷,你给我留下吧,你别把它带走吧……”小春眼里噙着哀怜的泪水说。
咚!小春爸这回可是狠狠地朝小春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得她摔出去好几米远,倒在了地上。小春毅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到老头和爸跟前,两眼放射出倔强的泪光。在她急促而有力的呼吸中,似乎蕴藏着一种巨大的暴发力;从她滚动着泪水的眸子里,闪烁着备受凌辱后的那种忍无可忍的愤怒的凶光;以及因为走投无路而准备决死一拼的那种困兽犹斗的神情,显得是那样可怕。
老头有些看不下去了,对小春爸说:“干嘛要打孩子?孩子不懂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嘛,你下手这么狠,把孩子打坏了咋办?”
“这你不用管,敢******当我的家,你******反了你了,我打死你这个小丧门星。”小春爸挥起拳头,又要去打。
老头急忙用身子当住小春,说:“嗳,我说韩老板,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好好,韩老板,我跟你说,这牛我知道是没有病,可是,既然孩子不愿意卖,你就给她留着吧。再说,你这价钱要的也太离谱了。”说完把手一背,急匆匆朝院子外边走去。
“嗳嗳,老李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话好说嘛,价钱咱可以再商量,别走呀……”
可是老头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院子大门。小春爸追了几步,见老头没有回头之意,只好朝老头的背影呸了一口,大声说:“不买拉倒,天下哪棵树上吊不死人呀!我到集上,别说四千,六千也卖得出去。”
他气呼呼地返回来,看到小春,奔过来就是一脚。这一脚可是太狠了,几乎把小春踢飞起来。
小春的身子一下子撞到了牛棚的门框上,又摔倒在地上。她的下身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完全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她瘫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爸将老黄牛和小牛犊牵出了牛棚,朝院子外边走去。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两腿一点也使不上劲。
老黄牛被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小牛犊边走边回头看看趴在地上的小春,朝她哞哞叫了两声,希望她也能一块跟了去。
可是小春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它们从门框的视野里消失了,消失了……
小春看看空荡荡的牛棚蓦然地呆住了,她仿佛突然进入了一种梦幻般的世界。她的知觉、视觉、感情、思想和内心世界的所有感触,都随着一种莫明其妙的激动,在灵魂的深处动荡游离,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她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任何的情感的留恋,好象有一个声音在空中飘荡着说:一切都没有了……
她意识蒙胧,茫无目的地朝牛棚里爬去。她跪在地上,面对空荡荡的牛棚,她仰起头来笑了笑。然后趴在往日老黄牛卧过的地方,躺下去。仿佛有一把尖刀,硬生生地插在了她的那颗幼小的心脏上。她的心在流着血^……
她仿佛来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在这里,没有往日所有的一切,只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深遂无比的森林,无限宽广的海洋,和那空阔而神秘的天空。这一切,融合在一起,又在一场飓风的驱逐下,被吹散的消失殆尽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从蒙胧中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痴呆地走过去拿起扫帚,象往日一样扫起地来,但这回更加用力,更加认真,更加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