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寨枕着山丘,背面竟长满了青桐树,形成一个天然的密林屏障。丽日春深,青萼初放,鹅黄乳白相间的小花倒挂了满枝,仿若一串串漂亮的小铃铛,氤氲着迷迭的芬芳。
一踏入桐林,众人便被拂眼新绿耀眼了眼眸。缓步向前,所有的树木似乎都一个模样,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全是一片幽青,让人辨不出身前身后,究竟有何区别。
曦和发丝飘散地行于最前,向随众嘱咐道:“你们紧跟我的脚步走,千万别踏错了。林子里布了阵法,万一触动机关与其他人隔开,很容易迷路。”
长卿步履慎然,认真地观察起林中奥妙。曦和的步子时紧时疏,每隔一些时候,就有稍刻停顿。随着她的引领,青桐树枝有节奏地向两边微移,竟形成一条不间断、无转折的平直小径。若不注意,很难发现这些细节,一旦以平素毫无章法的节奏前行,小径应会半道崩殂,不复出现在视野,人也将即刻迷失在茂林里。
他旋握住紫萱的手,转头与身后的小辈叮咛:“是五行阵。你们可跟实了,千万别丢了。”
向南以肘轻碰了第五味的左肩,勾起嘴角一丝快意:“五行阵他应该懂,如果我稍有差池,就死死抓住他,让他跟我一起,帮忙破解阵法。”
紫萱抿嘴一笑,低声细语:“五行阵有阴阳两类,又分正反,两仪四象总共有十六种变化,纵使熟悉阵法的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辨出正确的种类以对。若是弄错了,只会越陷越深,迷失得更加淋漓。”
第五味温润着神色,应道:“紫萱夫人深的核心,我是不会陪你一起疯的。”
向南扁了嘴,讨了个没趣,牵着他的衣角,紧紧踩着前面细碎的脚印而去。
桐瓣纷洒飘零,堆至前方小片阔地上。枯叶铺了满层,簇拥着土里立着的五尊石像。曦和止了步伐,待众人到齐,方从怀里掏出一块六面晶体。
向南在踏入空地的那刻便好奇开口:“咦,这是乌龟吗?”
青黛语气柔和地驳了她的话:“不,这是神兽鼋,常驮碑,以镇邪。”
紫萱趁势询问:“青黛,上次重楼带你们进入秘境,是从这里吗?”
青黛摇了摇头,面上挂着些许无辜:“我不记得了。当时是深夜,我们从空中降落后便直接在树丛中穿行,我想山间多树也属正常,根本没有意识到是个五行阵的林子。”
曦和对身后声色充耳不闻,只将晶石平摊于掌心,缓慢地调整着角度。日照中天,射于石块表面,随着她手腕的微动,折射出五彩的辉光。当她转到某处,五道不同色泽的光芒分别迸射到五尊鼋像头顶,彩雾升腾,漂移着向空中汇拢,由虚渐实地形成了一道门。
问情望着异象出现,干脆地做了决定:“你们五位且进去吧,我和小曦就留在村子里,以防邪魔再次袭击。”
长卿接受了建议,抱着紫萱、护着青黛,御青锋而上。向南与第五味踩镇妖剑紧随其后。
穿过门廊、跃进秘境,在入口消失以前,从另一边传出了曦和的声音:“记住你们落脚的地点,到时回到那里绕三圈,便可看见通往凡尘的大门了。”
^^^^^^^^^^^^^^^^^^^^^^^^^^^^^^^^^^^^^^^^^^^^^^^^^^^^^^^^^^^^^^^^^^^^^^^^
女娲神卷与太虚之门相去甚远。秘境不同于人间,所有的法术在此尽数失灵,几人只好背起两柄长剑,徒步疾走。
凭着上次的印象,青黛将四位同伴往重楼的方向带去。
“过了这么些日子,不知他究竟到了何处。我们这样追,也不知追不追得到。”
她浅浅的叹息被紫萱娇柔的声色迅速抹去:“重楼来了这么久也不曾出去,若不是女娲神卷藏得太深,就是在神卷那里耽搁了时辰。我希望是第二种原因。不知,我们可有捷径能循?”
长卿端着罗盘探测片刻,果断地得出结论:“向西十里,应该有个小地形,我们从那里转南,应该有快速通道可走。”
向南惊呼一声,眼里掩抑不住崇敬之情:“哗,卿爷你的罗盘居然没有失效。”
长卿清冉一笑,用右手四指拈开罗盘,露出左手掌心里的那串项链。紫萱的月光石串。
“女娲造人剩下的黏土,加上罗盘所用的上古玄铁,所幸还能发挥功用。”
向西十里,竟是一帘深邃的瀑布。几人居于顶端,俯身向下凝视,倘若飞流直下,便可到达潭底,依着勇猛的水势急速漂流而下。
果然是捷径。
然而,在这秘境之中,青锋剑不驰,镇妖剑不翔。高屋建瓴,只是一望已有空悬之感,如要从此垂落三千尺,好像只有一个办法——跳下去。
五人面面相觑,均有难色。
紫萱强烈地提沉着气息,好无奈的神情:“难道又要跳崖?”
曾经两次纵身,第一次,留芳仙去,她为圣姑所救;第二次,与长卿双双落入小川,偕为青黛所救。
现在,小伙伴们皆伴身边,但凡有祸,无人可救。
做与不做,只在一念之间。
向南的双腿已然开始微颤,声音也已发抖:“太虚秘境是不是虚幻的,如果在这里死了,在人间还能活着吗?”
“自然不能。”第五味毫不留情地掐灭了她心中仅剩的一丝希望之火,“莫说活在人间,就算死尸没人抬着,想回人间也是痴妄。”
长卿取了通讯仪,对着中央试了试音,向南怀里隐隐发出声响。
“还好能用。”他眉目舒展,“这样吧,我和紫萱先跳下去,若能安好就用通讯仪联系你们,你们再跳下来。”
第五味显然不赞同他的提议:“为何要拿生命做尝试呢?实在不行,绕回去再寻他路也可。”
紫萱轻声启唇:“我总觉得,跳下去我们也不会死。”
“为什么?”向南口齿翻飞。
“因为……感觉。”紫萱漾起唇边淡染的梨涡,“不要小看女人的第六感,很灵的。”
向南不依不饶:“可是为什么我和青黛姐没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你们只能算女生,还不是女人。”
简单的一句,毫无偏差地劈倒了活泼开朗的少女。她额渗虚汗,面无表情地说:“好吧,萱夫人,你赢了。”
长卿重新系罢绑住青锋的绳索,调整好绝佳姿势,牵起爱人的手。
紫萱嫣红的下唇被皓齿紧紧咬住,好半天才应声道:“等等。”
她松了五指,转身向陌上行去,钻入道旁乱棘丛中,折着那些随处可见的荆条。很快,怀里便抱了沉沉一把。满意于成果,她速身退回,给几位同伴各分了一些。
向南与第五味神色茫然,不明其意。
紫萱悠着声音解释:“风大的日子里,迎风举伞都有困难,皆因伞骨撑面,能扶风,力度惊人。我们把这些荆条编好骨架撑到衣服里面,将我们自身做成伞,在下坠的过程中便能借风势,减缓降落的速度,也可避免多余的损伤。”
灰紫道袍放量颇多,丁香色高腰下裙亦够宽阔,多得青黛舍得下料,现在有了极大的优势。第五味的襕衫是做伞面的绝佳材料,青黛的齐胸裙也甚是方便,唯独向南,先前为打傀儡穿了一身裋褐,全无衣料可覆住伞骨。
紫萱低眉巧笑,解下裙裾的合欢外层,系于向南腰上,打了个死结。“虽然不若极低长裙好用,但所幸这两片都够大,尚能浮风。”言罢,她将披帛撕裂做长长的细条,分给几人用于绞合骨架。
待一切准备就绪,她终于又执起长卿的手,对三位友人道:“我们下去了。”
^^^^^^^^^^^^^^^^^^^^^^^^^^^^^^^^^^^^^^^^^^^^^^^^^^^^^^^^^^^^^^^^^^^^^^^^^
且吟白纻停绿水,扬眉转袖世所稀。
崖下水汽缭绕,失了潭巅三位的视线,眼到之处,只有浓雾薄烟,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宽大的裙摆,木条的支撑,如两朵优昙芳华,绽放在白水之帘。水落九天,狂风猎猎,果然卸去了许多重量,托着两人在浮力下,于崖前缓缓坠落。
握着紫萱的手,长卿偷偷地睁开眼眸,却见伊人神色安然,古井无波。
风在耳畔咆哮,肆意地抓乱了他们的头发、衣衫。隐约有天籁沁入心扉,空灵的低吟,依稀旧日词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气息贴着耳畔流过,仿佛南诏溪畔,夕阳西下,微风吹拂,摇曳那紫衫白裾,优哉游哉。长卿撩起面上会心一笑,侧耳等待着下句。然而,那声音却失落在嗡然愈响的风声里。
头被吹得钻心疼痛,浓烈的水雾迷了眼,他不得不再次阖上双眸。
在失去意识以前,他感觉到,身子被一个庞然大物接住。
^^^^^^^^^^^^^^^^^^^^^^^^^^^^^^^^^^^^^^^^^^^^^^^^^^^^^^^^^^^^^^^^^^^^^^^
当重楼发现头顶两道黑影从崖上不徐不疾地降落时,他仰首向天,瞬间就认出了紫袍的故人——蜀山派徐长卿。
重楼很不喜欢长卿,甚至有些厌恶和烦躁。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终其一生也不再和他有任何交道。
可惜世事总不如愿,他不仅与他再次相遇,还不得不出手营救。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只是在他看到长卿身旁的紫衫娥眉时,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彻底走音。
他咧开嘴苦笑着倒退两步,终于定了心神。
如果他没有看错,如果这不是幻觉,如果那人的女儿、孙女、重孙……没有一个与她的外形丝毫不差……
风声将他的思绪撕开一道狭长的裂口,终于,在两袭身影堕入深渊之前,又粗犷地缝合上。
黑色帔子乘风飘飏,素面流波。伴着水击潭底的巨大声响,重楼一跃而起,飞向空中。
他毫无悬念地稳稳接住了他们,就像几十年前在火刑现场救走他们、又给他们疗伤一样。
与上一次相同,他接住紫萱的姿势是轻轻地,满含温柔地;对长卿却是又坚硬又无情,一触地便直接扔到了岸边冰凉的青石板上。而紫萱很是心疼,挣扎着从他怀里脱落,蹲下身子去关切长卿可有受伤。
待二人站起,重楼从鼻子里冒出一声轻哼,又隔开了距离。
原来,太过思念一个人,见到她的时候,也是会无动于衷的。
曾经以为的心潮澎湃,曾经预想的不知所措,原来都是,幻觉而已。
墨眉黛染,玉指红拂,仍旧好似数十年以前,那个紫纱遮面、妖娆着声线说着:“千万不要发呆地盯着一个女人,要不然,你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的女娲后人。
而紫萱,在短暂的惊愕隐去之后,娉婷挪步,缓缓靠近,面上流淌出温和的笑意:“重楼,我还活着。多谢你又救了我们。”
重逢一个命中特别的人可能无动于衷;当她走到面前,也可能水波不惊。
战不必胜,不苟接刃。功不必取,不苟劳众。情不必达,又何堪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