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漪半扫惜碧瑶月枕云湄清露消。
前村苗寨,水门阵中,村民仍旧与傀儡娃娃混战。
银光一闪,阿虎已经抬起手臂,欲向敌方攻去。
第五味低呼:“不可!”
顿时便有丝帛从袖中翻出,旋成一股向阿虎而去,卷住他的身姿,拉回了原位。月色浮空,紫帛飞舞,如一朵盛世莲花。
阵形复原,傀儡娃娃所落非处,直直地飞弹出去。几人循声张望,便有模糊的人形生灵从地上爬起,幽咽着他们不懂的低声呢喃,转了攻击方向。
幸亏萱夫人走之前把披帛留给了我。
向南庆幸地收了披帛,掩面而笑,却并未出声。暗夜中,有人握住她的手,耳语道:“谢谢你。”她正欲摆手,忽见第五味异常正经的神色,不觉一惊。那声音继续道:“谢谢你,如此信任。”
思绪游走的时刻,听得“哐当”一声,又是一只傀儡娃娃飞撞而去,与大地亲密接吻,当即便被曦和用摄魂剑击中,化作碧莹莹一滩浓血。
向南终于轻笑出声,嘱咐身边的几人:“小味子早就说了,不可独自乱动,要我们几人同进同出才行。你们不相信他,自己差点吃亏事小,连累队友事大。想想你们的队友,也是你们的族人,哪个没有亲人,哪个不想快些消灭敌人,重获安宁?”
阿虎默默点头,望着面前这个坚毅的“小白脸”。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少年不玩笑的时候,那种突然严肃的专注,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渐渐地,村民们发现似乎远离了厮杀的中心,傀儡娃娃愈发稀疏,到后来竟然全数不见。
“小南,小南,听得到吗?”
好像是……萱夫人的声音?
紫萱在蜃景内用长卿的通讯仪传音,告知后辈已破坏了魔人布控之所,村民们但可休息了,只是己方干戈尚未平息,还有些棘手,让他们在村内等自己和长卿回归。然而话语传出了片刻之后,仍未得到回音。
唉……虚妄之境,果然连蜀山通讯仪都失效了啊。
她并不知晓,向南已在前线应了数声,还嘱咐他们小心,早些返身,免得她不在,问情又要长话连篇,惹得心烦。
蜃景能传出语音,却接受不到,实在是一件头痛的事。
长卿的驱水剑法使出第七式,百川归海。紫萱收好通讯仪,离弦的箭一般冲上,正欲加入战斗,一个娇小的身影却凭空跃出,于空中翻腾,双掌径直向长脊背击去。
紫萱怔愣止步,迅速取了银针,玉指挥动,脱手而去。
那人只得转了向,侧身躲避,双脚落在打斗中心两人侧后方不远处。
是妙龄女子,面容不失清丽,小家碧玉般可人。
长卿分神而眄。四目交投,双双吃惊:是你?
石室明亮如昼的灯光里,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
一位是当日伤了道长的小妖,一位是当日受伤后却有逸致纠正袭击者非魔的儒雅男子。
想不到,这样一位面容姣好、状似温婉的姑娘,也能在蜀山师尊面前讨得便宜。
紫萱望着面前自称花魔的女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个中奥秘。若能早日了解她的属性,对解开长卿瘴毒会有大的帮助。
女子退至彼岸花丛,仰头看她,声音清越:“你就是道长请来的助手吗?”
在开口的瞬间,为数不多的妖艳赤瓣已有了苏醒的迹象。
紫萱看的真切,不愿再踏入花海,于是循迹步向刚才射出银针之所在,抽回泥土中的利器,收入袖中。
心下寻思着骗花魔自行走出的方法,起身时却发现那小妖的灵力驱动了火照之路的回光返照,花瓣挥舞间,在石壁上投射出淡淡的影像。
她大概自己也毫无意识,并未回头。
紫萱面上的惊讶之色,稍纵即逝。因为,她注意到的不是壁像,而是,那女子在壁上明亮光芒的投射下,竟没有影子。
六界内外,就连身为花灵的忘忧亦立身见影,只有魂魄,才会飘然无物,找不到阴影。
可是,她身上,明明有浓浓的妖气。
意识到这一点让紫萱愈加疑惑。
女子有意引她靠近赤色,借了花丝挽做披帛,凌空向她甩开。紫萱并不焦虑,包囊里枝剪又出,潇洒挥动。
然而,仿佛吸收了小妖灵气无限增长了生命,那些相互盘亘蔓延的瓣蕊竟再也无法绞落。
紫萱脚下彳亍,终是被拉入了火照之路。奇怪的是,壁上荧屏,仍全为小妖的身形,并无紫萱的过往分的一袭空间。
非神非仙,非人非鬼,非魔非妖,果然六界之外的花灵,是无法倒映出前世的。无怪矣,她的躯体本不是人身,而女娲后人又无法转世,所以忘忧与紫萱,不能算做前世今生。
若令对面的生灵分神,或者可以趁势反攻。紫萱思如此,立即放大声线开口问:“这壁上显现的,是你前生的记忆吗?”
小妖颦眉不解,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凝望,眸眼内之空空如也。
待回身时,紫萱果然挣脱了花火的纠缠,利落地向她扔了一支银针。
“治病救人的器具用来杀人,未免太亵渎你的歧黄之术了吧。”小妖只来得及低头,银针擦过她的鬓角,挑起一撮青丝。
“这是绣花针。”紫萱简洁地纠正,言语里满是自得。
哐——一声沉闷的低响,发边插梳干净落地。
小小的麒麟,碧玺的主体,足金半透的镶边,神态灵动,栩栩如生。
紫萱抢在小妖前拾起,蝶翼一般的睫毛微微抖动。这发插的精致之处,并不在用料,而在于这上好的金镶玉工艺。
古人云:有眼不识金镶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珍惜它的价值,所以它曾被许多有财力的人弃若鸿泥,甚为不屑。
然而紫萱记得,这金镶玉的麒麟,是那位误以为错爱亲生小妹的少年将军,在被戳中伤疤以前,赠予一生所爱的礼物。
她近前一步,疑问的句子与小妖微怒的字词同时出口。
“你是厉君玉?”“姑娘不必想着法子分散我的注意力,墙上根本什么也没有。”
她看不到壁上的投影?!难道只有紫萱一人能睹吗?
紫萱面色凝重,所幸小妖并未急着出手,而是反问:“厉君玉是谁?”
看来,她已经不记得了呢。
独活寂寂的声音凭空飘来:“花魔,别跟她废话,做你该做的事。”
小妖受了命令,再次捧起血色花瓣。
紫萱眼中警惕之色愈深,右手死死捏住那只麒麟。许是麒麟离体过久,小妖仿佛有感应似的,脑中极大幅度地胀裂开,疼痛难忍,终于再也把不住花朵,双手捂头,应声倒地,辗转反侧。
紫萱并未搀扶,而是立即奔向了长卿身侧。他使出第七式,剑度沧溟,终于再次创伤了对手。紫萱默施万蛊蚀天,没有小蛇补血的独活体力不支,帔子一扬终于飞走。
在离开以前,他随手卷走了地上痛苦不堪的小妖,狠狠唾道:“没用的东西!”
一黑一白消失不见,只有屏上风景依旧。
黑白的画面,模糊的场景,却在五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内就让紫萱明白了故事的走向。何其熟悉的内容——她日落以前,在陌上与长卿讲述过的那个。
那是少年将军与养女最甜蜜的时光。他在某日不经意间取出礼物,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她虽生长寒微,不识金镶玉的内涵,却把那把插梳当做了毕生最贵重的饰物,日日相戴。
从母亲那里得知身世后,他无故向爱人发了脾气,狠狠扯下亲手插于她鬓畔的麒麟,无情地甩入荷花池内。
随着那四溅的水花,她的心也仿佛伴着它沉入最深的水底。他不予解释,她心若冰霜。她纵身池中,他冷眼旁观。她在荷花茎下搜寻了一天一夜,始终没有觅到此生珍宝,最后风寒缠身,昏迷过去。
被他的管家救起时,她已毫无生气。即使身子未愈,稍能下榻便又挣扎着要去继续搜寻,然而徒劳。她被他狠狠地批了一通,赶出了府邸。
她在府外度过了冰凉的一夜,次日朝阳升起的时候,她睁开睡眼,看到了府外台阶上摆着的,那一只麒麟。
那样精致,那样玲珑,即使浸了水又干,却与她第一眼见到它时的样子,丝毫无差。只是,麒麟里饱含的送礼人的深情,已然不见。
到得末尾,影像被撕裂作两半,一边继续无色往事,一边却开始了彩色的、温润的新情。
花灯会的场景。
紫萱没有将灯会入心,仍旧专注于黑白影像。待围观完毕,抿紧的唇瓣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把麒麟交至长卿手里,呼出一口气:“巧不巧呢,伤了你的那位,原是做了一段时间孟婆的厉君玉。”
长卿端详片刻那件小物,语色平和地说:“万物皆有道,缘定因果。”
想不到,无论男子有没有记起从前,女子终是遗忘了流年。
跌过泪水,方珍惜欢笑。尝过离别,才感恩拥抱。别人的故事,几多悲悯怜惜,终究让故事外的人更珍惜自己的当下。
长卿扬起面上一缕怦然,不觉牵起紫萱的右手,在背上落下一吻。
这个温存来的格外突然。她不由得小瞥一眼,眉眼含笑:“你又起什么兴。”
说这句时,她两颊染了赤色,晕开点点潮红,又像初识那月,桃李年华的娇羞少女。
长卿却不能多做停留,牵起她的向来时的风眼走去。“时间不多,向南他们还等着我们回去。”
“诶,等等~~~”紫萱望一眼只剩下一半的屏幕,“长卿你看,那个好像是你也。”
三世韶华,留芳清影。他握着她捎来的信,孩子般傻笑。他铺了纸卷匀了丹青,绘下她的画像,喜笑如歌。他为了她忤逆师父,被罚三月禁闭。
是紫萱从不曾知晓的往事。她以前怪罪过他让她找不到,也珍惜过重逢后的时光,只知师父无道骗他出家,却不知他在出家以前这些可爱的举动。
长卿有些不好意思,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快走!”
她拿开他的手,笑靥斐然:“等等,我好像看到了……”
“他”字尚来不及出口,长卿徒然用一种心绞痛的反应,捂住了胸口。
“你……”紫萱睁大双眸,接住了面色痛苦的他,指间压上他的腕脉,“好像是……瘴毒发作了?”
原来,刚才引发小妖头疼的缘由,不是插梳离体,而是屏上映像。但凡被照出过往的人,都会牵引体内本已种下的毒。
长卿亦然。
紫萱无计可用,只能施针封住他的神经脉络,减轻他的痛苦。
洞中灯火缓慢地黯淡下去,四壁向内收缩。不好——蜃景将灭!
紫萱扶了长卿,向外疾步行去,到了风眼,脚下却是一片云雾。
长卿暂时失了御剑的能力,紫萱更无灵力掌控,只能抱着青锋,不知所措。
似置身悬崖之巅,身下便是万丈深渊。
望着身后越发靠近的收缩之黑雾,长卿将青锋缚于背后,牵起紫萱的柔荑,岿然如一尊石像。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你怕吗?”
伊人摇头巧笑:“两百多年以前,你握着我的手跳下悬崖,我好像握着全世界,一点也不害怕。现在,我也不怕。”
在黑雾逼紧以前,一白一紫两道身影,十指相扣,从风眼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