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横流,溪畔屋舍。像是废弃了些许时光的模样,室内布了一层浅浅的灰。
年久失修的木门音色沉郁,吱嘎一声长响,向两边开。向南自踏进门槛的一刻起,便在抱怨。
“客栈在哪里?!我们在落日后狂赶十里路,为什么最后还是住到了这种破地方?”“我和小味子无所谓,可是卿爷和萱夫人你们万金之躯,一定要好好保养。”“这种破地方,怎么能配得上你们蜀山师尊和大地之母的名号呢……”
紫萱淡淡地插嘴一句:“我已不是大地之母很久了。”
向南翻了一记白眼。紫萱恢复记忆以后,沉稳有余、活泼不足,全然不懂幽默,只会拆台。
“我不是要拆你的台,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
向南闻言转身,似见鬼魅:“萱夫人你……是懂读心术吗?”
“相由心生,你觉得是就是吧。”
这个理论高深莫测,简直与长卿的口吻如出一辙。果然两个相爱已久的人,受彼此影响长了,就会沾染上对方的气质吗?
向南跺了跺脚,手下忙碌未歇。一点点火星燃起来,她搓了搓有些泛红的双手,面上拧成一团苦瓜:“小味子,你的打火石好难用。”
“总算好过钻木取火。”温柔的声音是醉人的,“小南你过来。”
“堪比钻木起火!“向南嘟起嘴细声嘀咕。
紫萱揉了揉向南的手,向她掌心呵一口气:“还疼吗?”
“咦,不疼了,萱夫人你用的什么法术?”
紫萱笑意清浅:“心理术。”
这……
第五味拊掌哂笑:“能把打火石用出钻木起火的效果,我还是第一次见,佩服佩服。”
不难听出话里的揶揄。
向南望一眼满地碎末,没好气地反问:“难道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你不知道这边气候原因,日落以后露气很重,树枝都湿湿的吗?”
“你不会用万能利器食盐啊?”第五味将头凑拢,语带嘲弄。
向南偏头瞥一眼肩上赫然放大的头颅,轻微挣扎一番,无果,接受了这个姿势,仍不忘争锋相对:“你会随身带食盐吗?特殊嗜好啊?”
紫萱妩媚地一笑:“其实不需那么麻烦,让长卿施法把树枝烘干些就好。”
向南顿时语塞,心中颇有微词,却无法反驳。
渐旺的火苗映得伊人满面红润。长卿看的有些沉醉,儒雅的笑意浮上脸庞。他靠近火堆,往里加了根小枝:“暑气未至,夜间寒湿仍重,还是有些凉。”又自言自语道,“这柴恐怕不够用……”
紫萱双手挽住他的右臂,开口的语气甚是轻婉:“长卿,我们出去再找些回来吧。”
天光焕余景,露气澄晚清。
一紫一白两道身影,迅速闪入苍茫暮色里。
棠梨叶落胭脂色,香附花开白絮香。
然而在这暮色中,所有斑斓都看不真切了,一切褪成深邃的墨蓝,在愈暗的天幕下恬然自若。
银光闪烁,转瞬即逝。而后是重物坠地的悍然闷响。
紫萱望着掉落一地的树枝,面上笑出一朵丰华百日草:“想不到剑神之术拿来砍柴,竟会如此高效。只是,蜀山的弟子们若知他们的师尊施法做此用,会惊掉大牙吧?”
长卿弯腰去捡地上的枝条,答她说:“道法之于世,无可无不可。物尽其用,则物有所值。”
紫萱手里拾了一把丝茅叶:“长卿,你不是还有仙船吗?为何在小南御剑失利后不用呢?”
长卿闻言抬头,怀里已抱了大捆湿柴:“你忘了,仙船自被邪剑仙在天池损毁之后就不如从前,加之这些年我在蜀山清修,不复使用,所以也没能修缮,该是不太结识了。而且白天,碰着那个叫做问情的少年,罗盘和青锋都隐隐欲动,我本是想跟去看那人什么来头,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倒是接着遇上魑魅,吓着你了。”
紫萱扬起惯常的微笑:“没事,如果不是华胥梦,我也不能恢复记忆。我只是担心你体内的瘴毒被牵引过一次,会逐渐显露,到时候有损你的身体。我看,我们明天要快些赶路了。”笑容逐渐隐却,眉眼间染了些露色,“还有,据五味说,那些不是魑魅,是傀儡娃娃。”
长卿的双眸闪过一丝诧异,脑中迅速流过些思绪:“如此说来,它们随时可能再来袭。”
紫萱缓慢而郑重地点点头,目光锃亮。
长卿领着她往回走,沿途道:“傀儡娃娃不会死,除非找到控制它们的中心,解除‘主人’在它们身上所施的术数。紫萱,你现在没有了法术,随时紧跟在我身边,切不可离远了。”
紫萱心下暖热,本想提及项上月光石的奇异灵力,又觉得不必了,于是对着他默然点了点头。
不出数十步,屋舍已临。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向南当即雀跃而来。
“有新柴用了!”她从紫萱怀里接过一小把树枝,扔到地上用膝盖碰了碰一旁席地而坐的第五味后背:“欸,起来把柴弄干啦!”
第五味没有理会她,只是起身抱了紫萱手里剩余的枝条,置于她摆放那一堆。
紫萱两臂空闲下来,回头从长卿怀里抽出两根长干,回转身去轻轻移动着火堆。片刻之后,她理了理地上的尘灰,指着刚才烧过的痕迹:“小南,五味,这边地气已干,暖暖的,过来坐吧。”
向南表情奇怪地目睹着她方才的举动,神色有异:“哗,萱夫人,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诀窍?”
紫萱妍雅地抿起唇线:“活了二百多年,好歹积累了些生活经验。”
长卿笑着放下手里的柴,靠近她身侧,与她并肩坐下,忖思片刻道:“和人拼酒的经验更足。”
总是引我破戒。这后半句他没有出口,也无谓再出口。
三世轮回,两生重逢,皆是酒肆。“道长,你可真会说笑,麻烦你先搞清楚,这里是酒馆。”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她说过两次这样的话。当所有记忆如泻如涌时再回味,才能体会到话语里那绝地心凉透禀的凄楚。
细细想来,等待中漫长的百年孤独,其实比不过相逢时挚爱抛却前尘后的冷漠眼神。等待的时候再空寂,也盈了满怀期冀。相见不相识时的苦心劝诫,爱人一视同仁的模式化口吻,才是最伤人的利剑。
漠然如药,蚀骨入血。
火星飞溅,劈啪作响。长卿与紫萱双双抬头,见第五味又将火堆移开些距离,招手道:“长卿大侠,紫萱夫人,你们可以到这边坐。”
礼尚往来,水清以远。
长卿牵了紫萱的手,挪动了位置。待坐下,已继续了傍晚的话题:“第五兄弟,可否详细告知问情的来源。”
第五味微微仰起脸,窗外射来的月光勾勒出他的侧影,飒然如风,却又清晰地透出一股与他平素的豁达不相称的惆怅。
向南知他要长篇大论,特斜了身子,侧耳倾听。
默然片刻,也没闻见声响,她忍不住询问:“是一个很忧伤的故事么?”
第五味望她一眼,摇了摇头,用一种说书人的口吻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