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风略带凉意,夹杂着乔灌的簌簌声,谱成一曲诡异的配乐。
长卿躺在地上,双眸紧闭,周身颤抖。眼前的迷离清楚地知晓毒性的发作,湿润的雾气在身体里散开,全身筋骨像是被千万只蠕动的幼虫啃咬着,一口一口,吞噬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腐蚀着他的思想。
意识逐渐剥落,恍惚间,却仿佛穿越了千楼万壑,堕进万丈深渊下的另一个境地。
在第五味担忧的眸子里,忘忧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声色沉痛地问:“华胥梦是什么?”
第五味指向空中,解释道:“看到他身外那团灰雾了吗?像不像海市蜃楼?华胥梦是由上古名曲华胥引幻化出的蜃楼梦境,中毒之人神游太虚,自有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将看到一些我们现在看不到的事物,经历一些场景。倘若,他沉浸在那个世界无法出离,便可能自残身体,永远醒不来。”
相传,昔黄帝在位十五载,忧天下不治,故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书寝而梦游华胥氏之国,其邦自然,民无嗜欲,而不夭殇,不知乐生,不知恶死;美恶不萌于心,山谷不踬其步,熙乐以生。黄帝既寤,怡然自得,通于圣道二十八年,衣裳垂而天下大治,几若华胥之国。故有曲,名作华胥引。
引分三节,一为退闲,二曰寤梦,三则乐生。邪灵借华胥引,化海市蜃楼,绕人意念,控制思维,仿若梦境。
如今华胥梦又牵引了长卿体内的瘴毒,能力更盛。人入梦中,打败主体的,是自己的心魔。
第五味蹲下身子,隔了灰雾,目光定格在长卿的右臂,摇了摇头。
向南凑近头颅,发现雾中人自向胳膊向前伸出一条黑线,直至掌心。
“这是……华胥梦的现象?”心下思考别无其他,他不可思议地开口,声音微颤。
忘忧一声惊呼跌上前去,心灵的震撼已让她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体内的瘴毒会演变成现在这样……怎样才能……”
而长卿,已在梦魇中,不安分地挣扎着身子,五官时拧时腆、骤开骤合。
第五味好无奈地叹气,缓缓地说:“华胥梦形成的蜃楼结界,你我根本无法近身。”
向南不信,欺身上前。第五味黯然:“别试了,没用的。”
果然,身体刚一触碰灰雾,她立即被结界弹出三丈开外。嘭——
向南从泥里爬起,脸上挂着哀伤:“难道真的没有解法了吗?”
第五味闻得她的问题,微微变色:“那结界坚盾无比,六界生灵皆可阻挡……”
“让我试试。”忘忧依灰雾外侧半跪,小心翼翼地伸出掌心,贴上了灰雾外延。
好奇怪,她竟然没感受到强大的排斥力道,只是,头有点晕乎。
向南猛然转头,张大的口没有还原,一脚狠狠跺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沉闷的一声响。“区别对待啊区别对待!”
第五味挑了挑眉,面露惑色:“忘忧曾说过你是药仙高徒。我素知药仙白芷前辈是女娲传人白矖的多代直传后人,不知你可有灵异之处?”
忘忧泄气地一呼,捋一把青丝卷在手里:“如果我说我是师父从一朵花萦绕的仙灵上聚气而生,连身子也是师父所种的萱草做的,所以我才叫忘忧,这个算不算?”
第五味咬着下唇冥想片刻,终于说:“或许你可以一试。”
“真的吗?”
“对,因为你是染花身,却非花妖,可算作花灵,所以非神非鬼非魔,亦非仙非妖非人,在六界之外,体质最是特殊,说不定能进入华胥梦里,帮助长卿大侠战神梦魇。我会教给你鸳鸯连梦之术,至于能不能成功,我就不知道了。”
忘忧自然愿意一试,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
第五味从行囊里取了枚小香,又掏出一座莲花模样的瓷质香插,在泥土上试几处,终于找了一块略平整的地方安置好。他插上香,用打火石点燃,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对忘忧道:“你只有这一炷香的时间,倘若不成功,切记自己先从蜃梦中逃出来,万不可将自己也陷入永不清醒的境地。”
忘忧有些犹疑地点头,依了第五味的引导,平卧于长卿右侧,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去握他的手臂。
手触结界,果然毫无阻碍地进入——她成功了!笼罩于长卿周身的灰雾逐渐移动,终于完全将两人一齐包裹于里。
忘忧暗暗施展连梦之术,一阵奇怪的眩晕之后,她苏醒在深邃的天幕下。周围人声鼎沸,灯火辉映,穿着异族服装的人们来来往往,沿街喧哗着道路两旁的各色摊点。
这是忘忧从没到过的地方,然而只第一眼,她便笃定,自己已进入了长卿的梦里。
由华胥引幻化出的、海市蜃楼般的,恶魔迷梦。
“长卿……长卿……”
她的放声高呼没有被接住,甚至无人问津这位孤身于人群之中的小姑娘。
忘忧眸带焦虑,俨然与同伴走失的着急模样。沿街探问,周围好像没有人认得长卿,也没有人顾忌自己。
一阵小跑之后,她终于气喘吁吁,抚着胸口停了下来。
前方,人群熙攘处,一袭白衣,一抹粉紫,四目交投。
是最老套的邂逅,无意碰撞、双双跌落那种。
是最平常的反应,手握双臂,扶彼起身那种。
身后,紫褙雅裙的忘忧,一瞬不瞬地站定,观看着一对年轻人的相逢。
曲裾与襦裙相接,垂胡袖与箭袖相触,肉粉与金色面具相对,迸射出跨越时空的缘。
凝望久矣,两人双双伸手,摘落自己颜上的遮挡物。
忘忧赫然退后,仿佛受到了最大的惊吓。男子沉稳内敛,便是长卿;女子轻灵慧黠,却与自己的容貌丝毫无差。
然而,他却不叫长卿。他温文尔雅,恬逸出声:“在下顾留芳,姑娘刚才在那边说的,相当动听。”
她亦不是忘忧。少刻便有素纱遮头的女子赶来,声声唤她紫萱。
忘忧黯然失色。
他的梦里有自己的影子,却不是自己。那是他牵念已久、三世情缘的紫萱,也是他释然无门的、可能打败他自己的,心魔。
原来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她,你才将我带在身边,对我好的吗?那为什么一直瞒着我这个事实?
忘忧看到,她陪他在苗疆的歌舞声中行乐,银铃般的欢笑洒遍四野。
忘忧看到,他在玉碧红疏的清溪之畔盘膝而坐,教她念诗经的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读一句,她跟一句。他挥动手臂,做着流水一般的姿势,她皓腕轻摆,纤长的手掌也似溪水一般柔柔流动。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紫萱便是那水中流风洄雪的伊人,而自己,只是江边蒹葭绿漪上的白露茫茫。
忘忧看到,她在回程途中截了他的路,于苗寨高台上放声呼喊:“顾留芳——我喜欢你——”
他将金色马面具赠予她,约定三年后若不变心,便娶她为妻。
她学会了汉字,读会了诗经,她给他的信中抄满了《诗经?邶风?击鼓》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末尾还附赠了一句:三年后,认不出我,你就倒霉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
他受师父蒙蔽,误信她已逝世;三载韶华,受戒出家的他再遇上她,千帆已过。他们在林中拥吻,在烛前许下诺言。他想要还俗践约,竟遭师父阻拦;她放火救他而出,却犯下死罪,被重兵追捕。
他携她出逃,奔至崖前,断无去路。他们虔诚地跪下,抬首问天:若能相许,请聚云合;若不遂愿,便疏云散。天不见怜,白云成絮,他们只得握紧双手,齐身坠崖。
不能同生,便择偕亡。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多么坚毅决绝、永不放弃的爱至心灵。
忘忧承认,看到这里,自己嫉妒得发狂。
画面一转,光阴如逝。
又是紫衣女子,又是白衣道人。高大的白蜡树自生长在道观门前,枝叶繁茂。她坐于枝上放纸鸢,他靠近干下扫落叶。风吹枝断,她不慎跌落,他稳稳接住,两颗心的距离被拉近,她揶揄他的心跳声像在打鼓。
昼逝夜临。她流连酒肆,只为唤起他脑海深处的记忆。他澄然净心,却终于被她感动。
云开月明,他放弃修道,与她成亲。
新婚夜,盖头轻揭,烛台照的新娘美妍如玉。君子端方,褪下伊人婚服,左肩赫然一只刺青,栩栩如生。
她告知他此乃前事,万望不计。他回曰不必在意,只念将来。
忘忧翛然瞪大双眸,刺青上的图案何其熟悉!她再三确认,又低头对比,终于咧开双唇,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匹小马,他前世唤作留芳时、所赠的马面具模样,也是——忘忧自有生命以来,左肩上跟了她六年的,那个胎记的形状。
在医庐的六年里,她曾问师傅,胎记乃肉身之病,是否能用药物除去。师父语重心长地叹道,这胎记是她花灵所带,由前世执念氤氲而成;前世因,后世果,因未解,则果不除。
直到此刻,一切答案浮出水面。
忘忧垂了眼睑,靠着雕花木门,低低地啜泣起来。
忘忧便是紫萱,紫萱便是忘忧。一魂二体,二体合一。
她带给他的三世纠葛,生生不息,所以今世相遇,绝非偶然,而是命里逃不开的情。
她的记忆明明很短,他们的故事却那么长。
画面已转向林业平临死前,哀戚幽怨地质问身着战袍的紫萱,顾留芳是谁。紫萱哽咽着泪花回答:“留芳是你,业平也是你,一直都是你。”
然而他听不到了,死不瞑目,入土难安。
忘忧只感到天旋地转,胸腔左前方那个装着心的位置,忽的惆怅无奈又空凉地纠痛起来。
这种痛一直延续到三生末尾,忘情湖畔的分离。
她折了藕叶,湿了粉衫。他强运中气,吐尽心澜。
明明爱意深重,却假装相忘江湖。六月剑锋划破漫空雪羽,朱颜白发里道不尽几多无奈。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终老时,画面未央。忘忧看见,浅浅的矮坟前,长卿萧瑟而跪,刻着木牌上的名字。
她认得,那座坟茔,是师父折花取灵、给自己重拾生命之所,亦是师父逝世前,常带自己去打理之处。
顿时泪如泉涌。
挚爱紫萱之墓。她向来打理的,是自己的魂魄所依。
短短六个字,长卿刻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一字一词、一笔一划,精益求精。他写过“爱妻”,选过“良伴”,最后,每一个挑出来的词又被他决绝地划去,这样复杂而绵长的缠绕,岂是一个简单的称呼能描述清楚的?
插牌入土,静默良久。而后,他起身,开始舞剑。
苍空又雪羽,纷纷扬扬,墓里的她,再也看不到。
那一世,那一个,未能实现的、孩子气的愿望。
若爱命笃,何繁硕苦,孰遮尔目,不惜吾予。若爱偕护,何重酸楚,孰挡余步,弗伤子躇。
前身紫萱没有看到的,由此刻补齐。就好像,长卿解锁尘封已久的前世记忆时,清晰地听到,那一声迟了一百年的“一直都是你”。
忘忧——这位已然恢复记忆的紫萱重生体,早已泣不成声。
突然,风云骤起,天色乍变。
泪眼婆娑中,依稀见得幻影横出,再环顾四围时,紫萱发现,自己已身在蜀山之巅、那块刻了“蜀道难”的红岩顶端。
眼前有两个长卿,相对而立。
邪魂聚集,成型为长卿的另一个自我。灰衣麻裳,那是恶灵的象征。
灰衣长卿抓起白袍长卿的袖缘,魅惑相诱:“你一世的不察和偏听害了她,你二世的嫉妒和不甘苦了她,你三世的狠心和淡漠负了她。如今她幸得重生,你却又要缠着她,继续摧毁,居心何在?难道,一定要看到她万劫不复,你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吗?”
白袍长卿被逼的步步相退,摇头连连。
“来,不如用这把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还彼此一个纯净自由的灵魂。”
(P.S.回忆杀不知大家看的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