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胜于言。不需多说,向南便带领两位新识向他所指方位行去。
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护着的,却是一尊合葬墓。
景天与雪见,这对经历了千般劫难终成眷属的情侣,却在迎来爱子的第五年里,骤然分离。
景天溘然长逝。
其实,早在邪剑仙被打败、世界重组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只是不愿深究,亦不愿告诉雪见,以免带提前给她痛苦。如果分别已成注定,有什么,比珍惜与爱人一起的每一天更有意义呢?
雪见虽娇生惯养,然毕竟经历非浅,自也磨练的坚忍不拔。她带着景天的爱,独自一人养大孩子,又喜得孙女。向南的父母那时已接过永安当大任,整天忙里忙外,雪见清闲下来,反而有空享天伦之乐。
向南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与奶奶待的时间最长,常听奶奶讲述和爷爷的往事,还把从前爷爷遗留的旧物如数家珍,长此以往,对爷爷的印象也逐渐深刻起来。除了爷爷,奶奶还会说一些经年趣闻与旧友,其中提的最多的,便是蜀山奇侠白豆腐爷爷,和他的三世情侣紫萱奶奶。
而雪见,在迟到三十年后,终于去了另一个世界,与终生唯爱团聚。
向南的父母在母亲逝世后的第二年便深受启发,决定珍惜岁月,历遍名山大川,于是相偕出游,从此,打理永安当的责任,便落到了少年向南身上。
早逝的郎,一心一意的妻,这在许多人眼里,或者是一种苦。然而,忘忧在听到景天与雪见的故事时,只觉得无穷的羡慕。痴心错付才是这世上悲惨的事,而相爱相依,哪怕是只是短暂的十数年光景,也足以在心里铸下烙印,温暖余生。
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见别人说起长卿的情史,心中稍有失落。
紫萱与长卿,经历过无数波折的际遇,风雨洗礼里成就了彼此的情意深长,也同样成就了两人的成熟无私、大爱无疆,所以终是在千帆过尽之后,忍痛生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终日不复见,各在天一涯。
向南并非当事人,将这一段讲得极为简略,所以除却失落,忘忧更多的是好奇。好奇那位紫萱前辈是什么人,与长卿又有怎样的故事。
长卿会不会也像雪见一样,在余生里,守着他们的爱与遗憾,勿忘勿失?
突然就想起,长卿在昏迷时,呢喃念着的那个名字。
也是商陆的娓娓讲述里,长卿常在蜀山后山练剑时,暗自呼出的名字。
原来不是自璇,也不是子喧,而是,紫萱。
忘忧承认,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在羡慕、嫉妒。不过没有恨。
他的心里装着谁,那是他的过往,自己根本不必干扰,亦无权干扰。
路不是往后走,时光总会向前。与其忧伤错过进入的从前,不如抓住每一个可能,编织锦绣未来。
是谁决定了日出日落,四季轮回?
造物主亦不能主宰一切。前方没有路牌,布满尘埃,不知是荆棘还是精彩。
而命运,由性格与行动决定。
向南的长篇大论还在继续。
长卿与紫萱的女儿青儿嫁人的时候,父母都不在身边,雪见心疼,便亲手给她做了嫁妆,还以母亲的名义给她梳头、送嫁。青儿和巫王虽非绝爱,却在婚后相敬如宾,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唤灵儿。可惜在灵儿出生的第九年里,青儿为御劲敌,牺牲了。那时候向南才七岁,跟灵儿姐姐关系很好,常在一块儿玩耍。只是后来姥姥把灵儿带走了,就再也不曾见面。
忘忧听得震惊万分,悠着声音感叹:“长卿,原来你已经是别人的外公啦!”
向南轻笑一声:“何止外公,太外公都是了。所以啊,白豆腐爷爷一把年纪、都有曾孙女了,还勾引人家小姑娘。小娘子生的如此漂亮,何必呢?不如考虑一下本少我,嗯?再怎么说本少也是这城内最大一间店铺之主,年少有为。”言罢揽过忘忧,让她靠于自己的肩上,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样子十分亲昵。
惜是向南身高有限,做这一切时,只能踮起脚尖。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亲近香泽。而忘忧,也似乎格外配合地,换了个百分之百舒服的姿势,流连他的怀抱。
长卿看的有些微怒,却碍着故人之后不敢发作。站在向南的角度,忘忧恰妙龄少女,与他正是年龄相仿,与自己,倒是毫不相称了。
长卿忍了一会儿,见两人丝毫没有分开的趋势,终于伸手,将忘忧抽出,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神色如常,淡淡地对向南说:“这个人,你不能爱。”
“为什么?”向南目不斜视,佯装不明。
因为她就是你的紫萱奶奶。长卿在心底默默地说。
忘忧被长卿抓的牢牢的,手腕被膈得生疼。她不但不怒,反而生了许多欢喜。终于,他也不只会为那位紫萱前辈失常,也会因自己而失态了。这是不是证明,长卿对自己,不止有长辈慈爱,朋友关怀,也有男女情意?
为什么,明明是一出忘年恋,她一点也不厌恶,倒反无比欣然?
长卿带领忘忧,给昔日这双患难知己上了一柱清香。
一怀凭吊,三下鞠躬,已是他的终极权力。
故人一个又一个地逝去,爱人重获新生复刻了岁月,原来这么多的记忆,最后只有自己一人来收藏。
他想起雪见跟景天斗嘴时、怒而不威的模样:死菜牙,敢惹我堂堂唐家大小姐……
他想起景天明明明爱意深种却嘴硬不认,只在梦中表露的情形:猪猪猪……猪婆……
当然也想起自己只有在喝了酒、发了狂时,才肯承认对紫萱感情的场景:——我爱她。——爱谁啊?——我爱紫萱。紫萱姑娘,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紫萱姑娘!真心的……
…………
这一切的一切,与降妖除魔无关,与蜀山兴衰无关,于天下苍生无关。
原来,为了大义,他已经舍却了太多小我。
朋友之谊,情人之爱。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天尊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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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州不若蜀山,蜀山夜里各人清修完毕便早早回寝,渝州入夜之后却依旧灯火灼灼。
时有宵禁,每晚昼刻自一更而尽,擂响六百闭门鼓,此后不可在城内大街上无故行走;待五更三刻,开门鼓声起,方可随意外行。
然而渝州处西南,地偏心自远,不依禁令,夜里反而热闹。
街巷通明,酒肆弥香,胭脂聚集处也格外喧哗非凡。
长卿在看清小店名字时骤然底下头颅,以手障额,面露尴尬之色。
《青楼》。
这个老板也太省事太明目张胆了,好歹取个雅致含蓄一点的芳名啊。
大约看穿了他的心思,向南笑着解释:“反正无论取什么名字大家都一目了然,根本无须掩饰嘛。”
忘忧经历虽浅,但这两个字毕竟太直白,加之楼上楼下迎来送往,脂粉厚重的姑娘们挥着手巾招揽客人的姿态过于妖娆,很难不懂这是什么地方。
“烟花馆。”
她在心中默念。其实这个名字还不错,不过跟“青楼”一样没什么技术含量。
长久地扶额之后,长卿终于败下阵来,面无表情地问:“刚才的卦象只不过显示你认识之人可让我们知晓魔尊踪迹,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作甚?”言语间,已前行数步,挡在了忘忧身面。
向南斜目睥睨:“卿爷,你想找的人就在里面。”
自从长卿提议向南不要当众呼自己“长卿爷爷”、免得叫人疑惑又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之后,向南就发明了这个简称。他秉承称呼从尊、不越辈分的原则,反正“爷”旁人也可以理解为“少爷”不是吗?
长卿没有反对,算是默认,忘忧则举双手支持。于是这个新名字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对长卿的专用名。
此刻,面对他的答案,长卿浅浅地皱起眉头:“可是忘忧在此,怎能进去?”
向南撇了撇嘴,扬起目光道:“卿爷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好像跟这个世界仇大苦深似的,叫别的人看了,还以为我和小忧欺负了你呢。”
他本想呼她做“小忧妹妹”,被长卿强烈制止,只好省去了后面两字。
忘忧对他的话噗嗤一笑,轻盈地伸手去抚长卿的额头:“哎呀,都说了不要老是皱眉了嘛,会老的很快的。”
长卿眄她一眼:“你还玩笑,待会儿怎么办?难道要我们两个大男人进去,丢你一个姑娘家在外?”
忘忧笑意更甚,约略倾身侧头:“谁说我不能进去了?”
向南补充道:“以小忧的容貌,当属花魁之选。”
长卿头顶飞过一只乌鸦。
忘忧挑挑眉,转了重点:“倒是长卿你,身为道长,堂而皇之直入烟花之地,没有顾忌吗?”一针见血。
长卿伸手竖掌,做修身状:“澄心而神自清,自然形无其形,物无其物,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
忘忧凑近他的脸庞,眉眼完成一汪新月:“那你看我,是空还是色?”
长卿的手持续发抖起来。
他想起此世的记忆里第一次遇到她,便是在酒肆,她周旋于一群好色之徒中,体态娇媚。他误以她为逃离的狐狸精,上前欲捕,纠缠间,不慎将她左臂衣衫扯落肩头。一时间春光乍现。他心如狂歌、跳似鼓擂,见她安然自若地理好衣襟,唇齿含笑地嗔道:“臭男人,毛手毛脚的。”
他尬尴道歉,她步步相引;他仓皇欲躲,她数翻调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直到后来很多年,每思往事,他仍是说不清,是否从那偶然又命定的邂逅开始,自己便已悄然情种,此生此世,再也无法逃离那惊鸿一瞥的嫣然回眸。
其实也并非偶然,亦不算命定。那是她等候了漫长的一纪之后,苦心经营的又一次重逢。
百年一眼,一眼百年。
那时候,守候了两百年寂寞的她靥含春水,调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来看我的。”
而现在,花叶为骨英灵重生的她眸转秋波,带笑问:“那你看我,是空还是色?”
长卿抽回思绪,唇齿轻启,用一种弘扬道法的口吻答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长卿不仁,以花魁为刍狗。”
不需多做思索,忘忧已明了他的意思。若她胆敢以花魁身份混入青楼,他便视她为草芥,再也不另眼相待了。
这对她来说,真是最严重的威胁。
“我又没说我要扮花魁,”她撅了撅嘴,唇线好看地扬起来,“一点也不好玩。”
约半柱香后,三位俏公子打扮的少年重新出现于“青楼”门前。
长卿向道,相信形乃无物、心为重之,故而此时道袍换做直裾,也并无烦虑。
而身旁那位,身形清瘦,眉宇清婉,倒显得英气飒然。
不是忘忧又是谁?
好在她身高足够,又在嘴唇四周黏了一圈胡须,否则唇红齿白,定要被人嘲笑一番吧。
三人跨进门槛,立时便有老鸨迎上来:“哎哟,三位客观,怎么这么晚才来啊?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这儿,各种类型都有。”她伸手一招,“红袖,天香,碧水,云溪……”
忘忧心中掉了一地鸡皮,往长卿身边紧了紧。
向南潇洒地挥手挡开四面八方的来势:“让她们一边儿凉快去。我们只要小味子。”
老鸨瞬间止了风尘,神色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