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长公主没有想到，她不过是将沈四海的棺材运到城郊埋葬，竟也惊动了皇帝，看着一旁威严高贵的男子，心底莫名泛出苦涩的涟漪，不知皇兄是关心还是不放心。
“皇兄，”盛阳长公主察言观色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去相宜苑住些日子，清净清净。”
皇帝轻叹一口气：“也好，那里景致优美，奇珍异兽多得很，你去散散心罢，什么时候呆腻了，回来就是。”
盛阳长公主矮了矮身子：“多谢皇兄恩赐，”转身走向宫门，今日的天气如此明朗，她寂寂地想着。
初秋时日，京城城郊淡淡泛黄的银杏林中，一方崭新的墓碑默然立起，除了三两苦力，只余盛阳长公主、杨敬轩与凡颜三人，还有，不远处的黍离。
“公主，”凡颜轻声唤道，“都办完了，公主早些回去罢，入秋天气也凉了，”将长公主身上的披风紧了紧。
“我想自己安静安静，”长公主没有看凡颜，声音甚是平静，泪滴已经在眼中打转许久，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如此悲伤。凡颜闻言，与杨敬轩缓缓走开，对黍离低语一阵，三人无语退到远处。
长公主缓步上前，抚摸冰冷的墓碑，眼泪不听使唤地掉落，将苍白的墓碑润成了淡淡灰色，那泪痕似盛放的花，恣肆。秋风过处，林叶飒飒响，阳光半黄还绿的树冠上，还是晕出淡淡光华，梦境一般，恍人心神。日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又悄然一点一点缩短，若不是这变化，她也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站了多久。
回望林间若隐若现的日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欢喜，唤来凡颜，擦去脸颊上的泪：“去相宜苑。”
暑气已过，刚入初秋，没有什么人住在相宜苑，盛阳长公主以避世清净为名搬到相宜苑，住在僻静的听雨轩，身边的侍从更是少得可怜，贴身的只有凡颜一人。本以为如此便能避人耳目，谁知还是有访客主动上门，不是别人，正是骠骑大将军。
“不知大将军来访，有何贵干？”长公主虽是强忍心中怒气，脸色还是冷若冰霜。
“那昭武国奸细今日下葬竟劳长公主亲自驾临，若不是陛下派人护送，恐怕风言风语此时已是十分猖狂了，”大将军微微躬身，“长公主为社稷思虑，以后还是谨慎一些好。”
“多谢大将军好言相劝，”长公主略略犹豫还是说了出来，“我以后定然留心，若大将军没有其他事情，我便要歇息了。”
大将军嘴角扬起一丝邪笑：“老臣今日来特向长公主奉上宝物，”说着从袖筒之中摸出一个精致的木雕小盒，盒盖开处，馥郁香味倾泻而出。
长公主不禁脸色一变，颤声道：“你怎会有灵香？”伸手摸到长袖，小瓷瓶还安好地在手中。
“长公主精于制香，怎会如此大意，不曾发现灵香香味有异？”
长公主闻言摸出自己的灵香，打开一嗅，大惊失色，似乎与自己那日在大殿之上嗅到有些不同，但也足以以假乱真：“你何时将灵香掉包？”自从制出“灵香”便依皇帝的意将真正的灵香妥善收起，还是没能防住，“是绮儿，沈四海一事我找个由头将她逐出宫，还是晚了一步。”
“长公主真是聪慧，”大将军上前一步，“想必长公主今日夜里就要用这灵香罢。”
盛阳长公主只觉两腿一软，后退一步，若不是凡颜急忙扶住，怕是会跌坐地上：“你有何条件？”
“嫁入文家，”大将军没有掩饰也没有补充，很是干脆利落。
此言一出，连凡颜都怒目相向，正要呵斥，长公主已伸手抓住自己，再细看她时，明眸含雾、樱口紧抿，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大将军：“你如此大费周折，还是为了这个。”
大将军依旧笑意满满：“三年前，废贵妃本想将长公主嫁与文四，欲与我暗中结盟，谁料她一朝倒台你也远赴汤沐邑，待得新皇登基，我自是不能放弃，废贵妃已逝，她的余党还是有些残留，也是时候透露透露我的倾向了。”
“没想到，我不过是母妃拉拢你的工具而已，”盛阳长公主虽然早就了解废贵妃的所作所为，还是不曾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是这般复杂。
“怎样，长公主如何思量这交易？”大将军甚是悠闲地望望天空，“难得这么晴朗的天气啊。”
此时的盛阳长公主正羞愤难当，虽然茶老不小心将与茶花今晚掘墓挖出沈四海的事情说了出来，如何救活沈四海却是含糊其辞，只道自有安排。可是，人命关天，她又如何能对心爱之人置之不理，本来心中思虑夜半到墓地将灵香送予二人，谁料手中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灵香竟是假的，一时之间真真难以决断。
凡颜见盛阳长公主许久不言语，便知她有心答应，忙道：“公主莫听他胡言乱语，谁知他给的是不是真的。”
“他手中的确是真的灵香，”盛阳长公主有气无力地说道，随即蓦地望向大将军，眼神坚定，“我答应你的条件，给我灵香。”
大将军甚是满意，慢悠悠地将木盒递给盛阳长公主：“这是全部灵香，长公主嗅觉灵敏，一闻便知。”
长公主自知他的话并不假，狠狠瞪了一眼：“凡颜，送客。”
明月高悬随人去，暗香浮动芳心里，暗的路，艳的衫，她为他百折千回、为他拼尽全力，她不知他为她殚精竭虑、为她保护周全。夜色迷蒙，远路曲折，长公主与凡颜策马驰骋，山影巍峨模糊，水声隐约可闻，小径杂草丛生，悄然染上些许湿润。不多时，就赶到城郊沈四海的墓地，远远就看到漆黑一片，半点灯光声响也无。
长公主翻身下马，借着月光仔细扫视墓地，只见墓碑与白日无甚区别，更不见有刨挖痕迹：“难道茶老与茶花二人还未来过？”纵然心中有疑，可是深更半夜、荒山野岭，逗留下去也是徒劳，“凡颜，去杨宅。”
主仆二人赶到杨宅已是四更天，睡意朦胧的杨敬轩看到她们焦急神色也顿时清醒：“长公主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凡颜上前一步，也不客气：“自是为了沈先生。”
盛阳长公主在一旁用力点头：“敬轩哥哥可知他此刻身在何处，茶老无意中说道今晚要救沈先生，可任我如何盘问都不吐露半个字，我就想试试灵香是否真有奇效，却寻不到他的尸身，我与凡颜去过墓地，没有刨坟挖墓的痕迹，便到敬轩哥哥这里，打听打听消息。”
杨敬轩很是认真地望着盛阳长公主：“长公主真信那灵香？”
“已无退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长公主语调坚定，“无所选择的选择而已。”
杨敬轩苦笑说道：“茶老与茶花武功高强、来去无踪，更兼随心所欲，我又怎知他们的行踪，况且掘坟盗尸是极为隐秘之事，说不定他们已将沈兄的尸身取出，墓地看不出异常才是对的。”
“这位杨大人说得不错，”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浓重树影下淡绿衣衫的女子欢快走来，满面春风，身后的茶老也是这般喜悦。
盛阳长公主虽并不十分反感两人的随意，毕竟他们都是怀有绝技的高人，性情特别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此时，她悲恨交加，看到这样一幕顿时气血上涌：“就算将沈先生挖出你们也不必如此高兴吧，他的尸身在哪里，据说要人死后三日内熏灵香才能起死回生，你们不着急救活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木盒，“还优哉……”
“游哉”二字还未出口，盛阳长公主就已惊在原地，从茶老与茶花身后走出的蓝衫男子，俊朗挺拔，不是沈四海又是谁！
“已是丑时，长公主怎不在相宜苑听雨轩，害得我等好找，幸好在杨大人这里……”沈四海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清响，在静夜之中分外刺耳，自己的一侧脸颊已是火辣生疼。盛阳长公主将手中木盒用力掷向沈四海，转身跑开。
“公主，”凡颜正要追去，沈四海抢先一步，伸手便将盛阳长公主抓住，任她如何出拳格挡、捶打撕咬，沈四海都岿然不动。
良久，许是盛阳长公主打得累了，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早就将大将军手中的灵香掉包了，可怜我与他虚与委蛇，到头来竟是徒劳一场。”
“虚与委蛇？”沈四海方才看到盛阳长公主向自己掷木盒时就有所预感，但当她说出来时，那种如坠冰窟的寒冷还是让他不禁一颤，竟是连半个字也问不出。
一时沉默无语，凡颜梨花带雨，几近哀嚎的声音响起：“公主为了给你换回灵香，答应嫁入大将军府。”
沈四海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就算我死了也未必得到你的婚约，而以此要挟你却不得不屈服。我千算万算，还是百密一疏。”闭目又道，“我不想你们担惊受怕，又不想牵连你们，才要茶老与茶花三缄其口，没想到顺了他的意。”说完仰天一声长叹，其中的心酸悔恨，很是令人动容。
不多时，沈四海眸中一亮：“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甚至可釜底抽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