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加寒冷的天气,连绵不绝的冬雨,仿佛不留一丝暖意,吞没世间。
然而,公主却觉得,今年的冬日,并不似往年那般令人难熬,每每描画那鲜红如血的梅花,心底都莫名地流淌着久违的安心和温热。
转眼之间,又近除夕,大家如往年忙碌起来。
“公主,这是刘婶新做的衣裳,公主试试罢,”凡颜说着就帮公主穿上,仔细整理、前后打量。
公主也左右看看,颇为满意地说道,“刘婶的手艺愈加好了,这棉衣很是合身呢。”
“可不是,刘婶看看人就知道做多大的,还真是厉害,听说给沈师爷的那件也是十分合适呢。”
公主愣愣,问道,“给沈师爷的?”
凡颜点点头,“公主还不知道罢,刘婶为了谢谢沈师爷的照顾,特意给他做了件棉衣送去呢,话说回来,沈师爷已经很久没过来了,难道他不担心公主的身子么?”
“我近来感觉很好,与当初一般,不必劳烦沈先生了,”公主如是说道。
“这眼见就是除夕,沈师爷也该来看看公主,复诊什么的,再说,他不是最重礼仪吗,怎么还要刘叔刘婶一起去请啊。”
公主眼睛睁得圆圆的问道,“刘叔刘婶去请沈师爷了?”
“啊,”凡颜郑重其事地点头。
公主刚想说什么,就见山青走进来,指指桌上的笔纸,径直走过去,认真写着。
山青一边写着凡颜一边念着,“杨公子在门外,带来一个箱子,说快过年了,送些礼物,是他的家丁从晏城带来的,他明日要回去过年,年后就要殿试,今日来向公主告别。”
“他说要来拜见公主,结果临走才想起来,可是公主,杨公子能想起来倒也难得。”凡颜小心翼翼地看着公主时喜时忧的表情。
公主不假思索地说道,“山青,你写上‘公主不在,东西放下罢。’”山青眨眨眼睛,仿佛在说公主您明明在的呀,还是低头照着公主说的一笔一画写下来。
看着山青跑出去的身影,凡颜问道,“自从杨公子到了盛阳,公主的身子好了,情绪也好了,为何不愿见杨公子?连那日文会公主都是躲着他。”
公主不无忧伤地说道,“我还没有准备好见他,能远远看他一眼,我已经很满足了。”
凡颜想想,说道,“可是公主,文会上你没发现杨公子对那夏姑娘甚是殷勤吗?”
“是吗?”公主愣道,忽又放松下来,“夏姑娘才华横溢,连我都有几分仰慕,更别说那些公子了。”
凡颜还想继续说什么,就看到沈师爷与刘叔刘婶一同进来。
“公主原来在啊,沈师爷很是忙碌,我们好不容易才将他请来,还以为白跑一趟了呢。”刘婶高兴地说。
沈四海望望院子里的东西,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上前请脉,不多时,就收手说道,“公主已全然康健,那些茶汤药剂也停了罢,日常多注意饮食休息就好了。”
“多谢先生,这一年来幸有沈先生,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公主颔首说道。
刘婶忙继续说道,“就是啊,公主大病初愈,真是喜事一桩,沈师爷今年也同我们一起守岁罢。”
“不了,”沈四海有条不紊地收拾手头的东西,“不巧的是,我今年要去附近的友人家中过除夕之夜,就不叨扰公主了。”说完,才犹豫地看看公主。
“既然如此,就不勉强沈先生了。”
沈四海深深行礼,望了望拿起书卷的公主,转身离开。而公主,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到沈四海眼中那明显不过的不舍。
翌日清晨,城外西山,天色阴沉,却也十分安静,只听得窸窣声音一路向夏庄而来。
“公主慢着点,这山路帯霜小心些。”凡颜甚是谨慎地看路,扶着公主,公主虽默然不语,她不肯慢半分的脚步早已流露出不可抑制的焦急。
直到二人在夏庄外桃林高坡浓密之处站定,凡颜才耐心劝道,“盛阳县的人出远门大都巳时才出发,杨公子想是也不例外,公主何必在这天寒地冷中空耗半个时辰,受苦呢。”
公主整整衣袖,看着拍打自己身上尘土的凡颜,轻轻说道,“敬轩哥哥一向喜欢早早出发,我若不来得早些,错过怎好,他这一去必是金榜题名,留在京城为官,再见恐是极难了。”
凡颜看看唉声叹气的公主,又看看紧闭的夏庄大门,“那公主更应光明正大地告别一番了,如此耗费心力还偷偷摸摸的,公主离得远,杨公子又不晓得,兜这么大个圈子,何苦呢。”
公主嘴角悄悄挂上一丝苦笑,并未言语,双眸只顾一刻不离地盯着夏庄大门。
日光渐亮,山间淡雾薄霜都已消失无踪,一派宁静的冬日山林之色也很是赏心悦目。巳时刚过,就见夏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淡青衣衫的男子风雅走出,身后是小小书童,还有眉目慈祥的老者和清新淡雅的女子。
杨敬轩转过身子,说道,“晨间雾重,山路湿滑,老师莫要相送。”
夏山石与夏楚楚便停在门边,夏山石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本就才华横溢,四个月来我也指点不少,你又与楚楚日日切磋,与初来那时相比,进步颇多,此次殿试必是三甲之中,连状元都是有不少把握的。”
“老师过誉了,学生尚且年轻,此番只愿中个进士,聊以重振家门。”杨敬轩的语气很是谦逊。
“重振家门?”他的声音在公主的脑海中久久回旋,默然想着,“是啊,敬轩哥哥如此才华,若不沽之于帝王家才是遗憾,恢复杨家当年风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兀自发呆之际,凡颜扯扯公主的衣袖,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此刻,夏楚楚将一个不大的包裹放在杨敬轩的手上,“父亲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的用度,你自不必客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给的,你收下便是了。”
杨敬轩忙向前倾身道,“多谢老师挂念,他日金榜题名,定然着人千里来告,以报老师诲人不倦之贤德。”
夏山石微笑摆手,“不必如此,你在官场扶摇直上,还记得老夫和楚楚两个山野之人,也就足够了。好了,时辰不早,你们快些出发吧。”
恭恭敬敬拜过夏山石后,杨敬轩缓缓转身离去,淡青衣衫轻轻摇摆,牵动长相挂念的心境,腰间佩玉静静摇晃,迷离惆怅悠悠的情思。
他蓦地止步,犹疑侧头,晨光熹微笼罩淡淡光晕,仿若世上无双公子。桃林之中的她,两手紧紧握着,轻抿下唇。他略略迟疑,还是回首望去,目光落处,白衣胜雪、面庞如月,比那西子更胜三分。
凡颜扶着公主的两手紧了紧,仔细探察公主眸中的波澜,金光斜斜,她只看到公主似微微摇头。毕竟,不论此处的谁,与杨敬轩的这一别,便不知是何夕再见,或许,再不相见。
一路风尘入京城,千般情意埋心底。京城一处僻静院落,杨逢霖正立于大门前翘首企盼,达达马车、青衫微扬、逐阳而来,杨敬轩匆忙下车,担心道,“外面风大,父亲小心受了寒。”
“不碍的,你风尘仆仆,快进去洗漱罢,”杨逢霖满面笑容地将儿子迎了进去。
二月时节,春寒料峭,皇城之内,九百学子,席地而坐,手不成握,墨已薄冰。杨敬轩抬首望望曾几何时再熟悉不过的大殿,感慨万千,低首间文思泉涌却字字艰难,字里行间都是苦苦支撑,一笔一画尽皆十年寒窗,洋洋洒洒满是期盼殷殷。
远处高阶之上、殿门之前,身着黄袍的帝王威严傲视,只是那凝重之中,掩藏不住愈加明显的垂垂老矣,居高临下的眼神,疲惫苍老,不复曾经的沉稳睿智。
千里之外,盛阳县里,所乐楼上,公主身披刘婶前不久做得的棉衣,遥望西北。
“公主都在这里站了快半个时辰了,进去歇歇罢,沈师爷这几日不在县里,公主若是有所不适,该如何是好啊,”凡颜担忧不已。
公主依旧微眯双眸,淡淡说道,“众人都道殿试是无上荣耀,谁知更是一场竭尽心志的考验。我担心敬轩哥哥能否吃得消烈烈北风,和了无生气的静寂。我也只能祈愿,他能熬得过这日冷漠,等得到明日锦绣。”
九百背影,远观甚似,平日里再书生意气、风华正茂,此刻不过见方坐席,任那孤标傲世,也成了默默的奋笔疾书。
杨敬轩用力点下最后一点,长长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却没有展开。许是凄凉一些的清寂消融热血奔腾,许是无处不在的寒冷麻木昂扬斗志,长文已毕的他并无半点喜悦,反而忧虑重重。
“半生富贵,求于一纸,方寸之间,又何尝不是成王败寇,”杨敬轩静静想着,嘴角不觉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