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白浪滔天,低沉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咆哮烈风终日不歇,八方巨海之滨生灵涂炭,哪怕哭声震天,也不过是滚雷掩过的一丝呢喃,而极南之岸已是尸骨遍野。
驾云急行的重明轻抿下唇,不自觉放慢脚步,靛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墨色发丝恣意飘扬,脸上半片银质面具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泽,只见眼中怜悯不忍渐渐逸出。
他未曾想到,巨海之中鬼仙两族相争,战火竟绵延几十万里直抵人族,自己位列十大仙将之一,长剑一挥、呼风唤雨,不知已有多少性命瞬间陨灭。若不是今日经由南海深处秘径孤身探冥府,也不会有此机会见识凄惨如斯。
深深叹口气,重明念动云诀正要飞身离开,但见脚下浑浊海浪翻涌不已,高耸绽开的浪头中心一点红色甚是醒目,再定睛细看,却是个婴孩!
重明不暇思索,脚下一轻便向浪头掉落,鸣声过耳与御风而行并无不同,似一支急箭直击浪心,水花溅起湿透长袍,靛色愈加黯淡。追到浪心的一刻,他催动仙力震散疯狂水幕,浪头如盛放白莲昙花一现。他伸手捞过眼中一点艳红,翻身而起,足尖轻踏冲天水柱,口中默念云诀,长袍胀满,在白浪迅速瓦解之时一片云烟悄然泛出,轻轻托住潇洒飘逸的男子。
落地之后,重明才发现婴孩身上包裹的红色粗布已然散开,白嫩胖乎的手脚兀自乱摆,啼哭之声也分外响亮。
“原来是个女婴”,重明的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抱着婴孩的双手来回晃动,柔声哄她却不见丝毫回应。
“难不成是饿了?”脑海中的念头一闪即被抓住,随即又十分无奈,重明为神鸟所化,只少喝些琼玉的膏液,此时战事万分紧急,哪里去找吃食。
正自愁眉不展之际,重明忽然想起身上还带着一颗万年之前成熟的扶桑椹,这堪称八方巨海之中的上等灵物,九千年才稀疏地结一次果实,有幸得了一颗便带在身边,此时无它可食之物,只得将鲜红如血的扶桑椹喂给她。
女婴一口吞下扶桑椹,两只小手抱着重明的手指用力吮吸,仿佛那是多么甘甜,不多时,止住啼哭、脸色红润,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俊逸的面庞。
重明难忍指尖吮吸,抽出手指一挥,一片浅蓝罗锦将女婴包得严实,抬首四望,寻了一处绝壁山洞,眨眼之间就立在洞边。此行直奔战场,他不能带着她,将她轻轻放在杂草丛上,扶桑椹入口已是长命之身,无需担心,只消即将来临的恶战一了结,他就能携她同归。
可是,鬼仙的决一死战,他不知自己能否再看到她。
海浪依旧呼啸,已不知过了几日,天地朦胧间,两个清逸的身影自远而近。
女子扫视尸横遍野,紧紧捧着手中的玉壶,脸上表情凝重,默不作声。
“玉壶师妹,生老病死乃是人族注定的轮回,你不必如此痛心,况且此次大战难免伤及无辜,”一旁的男子似未曾见这凄惨,淡淡说道。
玉壶上仙眼神复杂地望着男子:“上祁师兄,我一介司香仙子,守的又是起死回生的反生香,实是不忍见死不救。”
上祁上仙漠然地看看她手中的玉壶:“性命无数而灵物有限,你我又是奉命救助诸位仙家。何况,若不尽早结束两族大战,只能有更多生灵惨遭不幸。”顿了一顿,还是开口道,“就算你救得活他们,那修改过的命格引来的混乱,怕是比这大战更难以收拾。”
玉壶上仙只好默然不语。
“不过,”上祁上仙轻闭双眼,“附近似乎还有一丝性命。”
“哪里?”
“那边绝壁的山洞中。”上祁上仙目光如电,定在狂风大浪拍打不到的洞口。
玉壶上仙顺着师兄的目光看去,右手一挥,便立在洞口,看到了杂草丛上笑得开心的女婴。心中一软,她走过去,俯下身正要抱起女婴。
“师妹,”上祁上仙脸色一沉,隐隐料到她要干什么。
“师兄,”玉壶上仙抱着女婴转过身来,“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仙家救了她。”
红润的脸色,饱满的精神,华丽的罗锦,上祁上仙也是心中了然,还是冷漠地说道,“她为仙家所救已经乱了命格,又吞食灵物,更改了命数,此刻的她是人族还是仙家?”
玉壶上仙脸上并未露出为难之情:“人族终究可以成仙,将她留在这里才会被人视为怪物,长此以往,谁又料得到发生什么样的祸患。将她带在身边,至少,可以想方设法弥补。师兄,不是么?”
上祁上仙不自觉地避开了玉壶上仙凌厉如炬的目光,略略镇定方道:“你还是想清楚罢,这样的弟子你从未收过,自当多加用心,若有疑惑,我也可以帮你的。”
“多谢师兄成全,”玉壶上仙微微颔首,柔情无限地看着怀中的婴孩。
“此番送反生香回来,你恰好将她带到聚窟洲,距此处已然不远,我送你罢,”上祁上仙还是一副冷冷的表情。
云海翻涌,脚下生风,不多时,西海申未之地的聚窟洲隐约可见,人鸟山的雄姿在薄云中影影绰绰。
上祁上仙瞥了一眼逗弄婴孩的玉壶上仙:“师妹,总该给她起个名字的。”
玉壶上仙侧过脸,温和一笑:“师兄起罢。”
“既然如此,我就不推脱了,”上祁上仙装模作样地想想,“你在南岸救下她,那山洞又凌于水上,就叫她凌水。”
“凌水,你喜欢这个名字吗?”玉壶上仙依旧满脸柔情。
“师妹一改往日沉静冷冽,难见如此温婉的神态,或许,收养这个婴孩并非那般坏,”上祁上仙默然想着。
一道明亮闪电划过浓重阴云,雷声滚滚自北而南、震耳欲聋,大浪浊浊直冲天。骤然间,黑云裂开、迅捷消散,如洗碧空缓缓展开,和风轻掠中,大海慢慢恢复了寂寂的蓝。
这样的风和日丽不知过了多久,重明才又回到绝壁之上的山洞,靛色长袍深深浅浅的是不易察觉的斑斑血迹,半片银质面具上也是血色点点,仿佛寒冬之中傲然盛放的梅花,孤绝不俗。
望着空空如也的杂草丛,重明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紧抿的唇里终于释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幽愤难抑。虽然明知自己的好心也许办了坏事,他还是无法接受不能护他人周全。此地并不隐秘,哪位仙家路过收养了她终归是好事;若是被哪位鬼家夺了去,后果就不堪设想。此次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鬼族势力,自己的好心反倒成了助纣为虐,怎么也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他转念一想,厘清头脑中的大战之图,似乎应该未有鬼族涉足此地,想到这里,才约略放心,任由身子直直倒下。
鲜艳如斯的血从长袍之下缓缓散开,似绝美的梅花恣意绽放,惊心动魄又撕心裂肺。
重明右手翻处,仍是空空,一丝苦笑扯出,扶桑椹已给了她,最后的灵物给了萍水相逢的婴孩。此刻,脑中甚是空洞、昏昏沉沉,他勉强支撑,右手抚在腰间、催动仙力,止住流血,呼吸之间又调好内息,左手颤抖从怀中拿出一只白玉小瓶,勉力倒出一颗黑色丹药,艰难服下才放心地睡去。
梦中,水天之际,金光乍泄,袅娜身影款款而来,淡蓝衣衫飘舞飞扬,只是那面庞看不清楚。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五万年后,当那场鬼仙大战成为遥远的记忆时,重明也成了一个传说中的名字。
最后那场大战,与鬼帝世子的大战,仙族大获全胜,重明更是因亲手斩杀世子而名声大噪,同时,他身负重伤,又拒绝任何帮助、独自离开。战火不见、硝烟散尽,没有仙家知道重明的归处,当时如此,五万年后亦如此。有的说,他流连凡间乐不思蜀;有的说,他为复仇的鬼族围攻囚禁;还有的说,他早已扮作小仙逍遥自在。诸般猜测之后,都是对重明那番战绩的怀念,他手持金缕剑,黄黑相间的菱格映着熊熊烈火,飞溅腥风血雨,颀长健朗的身影、眼花缭乱的剑光、冷漠坚忍的银质面具,都成了谜一般的过往。
可是,只有重明自己晓得,这五万年是如此平静如水的日子。
南海炎洲,南岸之角,一方庭院,古木苍天,白衣书生,优哉游哉。博览群书,焚香抚琴,挥毫泼墨,侍弄花草。谁料得到,当年一代仙将,如今甘于归隐。只有夤夜之时,林间星星点点的剑光,聊以记得那时寻常。
可是,只有重明自己晓得,这五万年是如此落寞如初的日子。
大战之后,承平日久,一众仙家都按部就班地尽着职责,宴饮之乐依然。热闹终归都是他们的,仙将也不过多余,重明再未出现在任何宴饮场合,不是请不动,而是请不到,没有仙家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似消失一般。
只是,有些挂念终究放不下,有些风雨欲来终究还是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