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雄浑的大雷音寺在涌动的云气中若隐若现。其间光华灿然,飞花漫天,佛音庄严。落日的余晖,让这矗立山间的寺宇显得更加壮阔、空灵...
一间小室颇不协调的座落在藏经楼旁,与后者相比,它过于朴素,甚至有些简陋,匾额上却镌刻着三个醒目的大字——活心斋。它似乎向世间表明,佛法并非一味讲求寂灭,其真谛是内心的安详与神思的灵动。
如同外表,活心斋的内里简约质朴,形容迥异的五人安坐其间,相对无言。他们或丰神俊逸或丑陋狰狞,或肥硕或瘦削,却一样的神情木然,心潮澎湃...行十万里路,历九九劫数,众人才置身于斯。没人能想象出,漫长的旅途中,五人流了多少血汗,受了几多困厄,其间冷暖甘苦,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直到此刻,几人依然不敢确定,眼前景象是真是幻,是实是空。
数日前,他们将三藏真经中的一藏,取回到位于南赡部洲的大唐。方才,每人又受到佛祖如来的加封,可谓功德圆满。前世的金蝉子,今生的江流儿、大唐御弟、三藏法师被封为旃檀功德佛;当年的美猴王、水帘洞主、齐天大圣则成了斗战胜佛;昔日的天蓬元帅、卷帘大将、西海龙子分别得了净坛使者、金身罗汉、八部天龙的正果。如来特令师徒五人在此欢聚,安静的享受这收获的喜悦。
香炉中飘起的青烟在小室中悄然弥漫,混合着奇花瑶草的香气,令人心醉。方桌上的斋饭,精致可人,清香扑鼻,食之可益寿延年,但就连平日最贪嘴的八戒,也未动分毫。
十三年,三藏才走到这里,对于年过不惑的他,这是段漫长且无比宝贵的经历。对于寿数近万,阅历丰富的悟空等人也是一样。
热情与喜悦逐渐冷却,代之而起的是惆怅与忧伤。他们已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理应快活无极,现下却不自在起来。黯然销魂者,离别而已矣...明日,就要各奔西东。五人天南海北,本无半分瓜葛,如飘萍偶遇,因取经大业走到一处,真经取得,他们亦将星散四方,继续自己的人生。相聚分离,缘起缘灭,仅此而已。然而这乍分乍离,不免令人神伤...
五行山、鹰愁涧、高老庄、流沙河,相聚的地方与情景,宛在目前。分离之处将是灵山,只是那时的情景,无人能够想象。
“气氛太沉闷,应当说点什么...”每人心中都这般想道。可是说什么呢?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世间的语言竟似无用武之地。
“徒弟们,真不易啊,来到这里。”三藏率先打破沉寂,他竭力做出平和的样子,声音却因兴奋而颤抖、嘶哑。
悟空、八戒、沙僧、白龙均微笑颔首道,“是,师父。”
“师父,我觉得有些不公啊。”八戒一面以小指在耳孔扭动,一面懒洋洋的说道。
三藏笑道,“世上不平之事本多,你倒说说看。”
八戒吹落小指上的耳屑,悠然道,“您和大师兄都成了佛,而我们却只是使者啊、罗汉什么的,连个菩萨也没混到...”
三藏耐心的说道,“八戒,你大师兄一路炼魔,受了诸般苦楚委屈...”
沙僧附和道,“是啊,二师兄,大师兄难啊,就说白骨夫人那次吧,被师父赶走了,六耳猕猴那时也是,被师父逐回花果山...”
思及往事,悟空苦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悟净,出家人戒多言,这点你当留心才是。”三藏提醒道。
“是,师父,弟子多嘴了。”沙僧双掌合十,敛容正色道。
八戒道,“大师兄一路呕心沥血,大伙儿有目共睹,成佛我等也无话好说。可师父您既无挑担牵马之劳,又无降魔伏怪之功,还总是被妖怪抓走,要我兄弟四人一路小跑营救...”
“你这夯货,师父把你惯得不像样子了,竟目无尊长起来!”悟空呵斥罢,闪电般拧向八戒的耳朵,屡试不爽的一招这次竟被对方躲过。
悟空待再次出手,却听三藏道,“悟空,不可胡闹,否则为师就要...”
悟空惊慌抱头道,“师父莫念,莫念...”一触之下,头顶空无一物,这才意识到束缚自己的紧箍已在取经成功时褪去,再不必因这劳什子担惊受怕了。然而此刻摸空,反倒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众人见此均不禁莞尔。
三藏叹了口气道,“为师一路上确实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
八戒笑道,“老和尚,我和您开玩笑,切莫当真才是。”
三藏笑道,“怎么会,你这呆子。”语气中满是慈爱。
悟空抱怨道,“师父,您可从未这样和蔼的同我说过话。”
三藏待要分辩,却见一向腼腆沉静的白龙擎杯起身道,“师父,没有您,就没有弟子今日,我敬您一杯。”悟空等三人亦纷纷起身把盏,形容肃然。
三藏站起,高举酒杯,一饮而尽。他清楚记得,上次吃酒,还是在长安城外古亭边,太宗皇帝为自己饯行时,往事如风,历历在目。“徒弟们,没有你们,为师寸步难行,这一路生受你们了。”这句话他存在心中,并未出口。
“天光放亮,即刻分离,一年内不得相会。”这是如来的法旨,几人虽不明其所以然,却只得遵守。
这一夜,师徒五人绝口不提以后打算,只是畅忆往昔,欢笑,细语...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我宣布,取经团到此...解散!”三藏语气中满是徒然的留恋与不舍。话落不久,在熹微的晨光中,五条人影沿着山路悄然而下,逐渐消失在云气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背影却显得有几分落寞。
或许数百年后五台山上荡来的歌声,能够排遣他们此刻心中一二块垒...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短暂的分离,却是再次聚会前的序章,师徒五人,还要一起走很长的路,一起,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