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我正坐在桌边,那位唤作紫碧的夫人带着两位女子笑意吟吟地进来道:“我们想为圣主试一下新衣,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连夜修改,不然到了明日可就迟了,圣主觉得呢?”
我想也没想地道:“好啊。”
说着便起身,伸开双臂任她们为之,宝蓝郁闷地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一番穿戴之后,只听紫碧笑道:“到底是圣主的身形太过清瘦了,要是再胖一点点儿就刚好合适了,也罢,反正改小也容易。”
语毕望着我:“这件嫁衣是从秦都最好的绣娘中挑选了十八位日夜赶制,直到昨日才完成,不仅精美绝伦而且价值不扉,圣主都穿上了为何不看一看呢?”
我轻轻一笑:“你不是还要再改的吗?那到明日再看也不迟。”
她微微顿了顿,继而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圣主休息了。”
说完便动手解衣服,谁知领口处却有两粒珠花扣在了一起,紫碧解了一会无果,遂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彼时宝蓝隔得远,并不曾看真切她是为了解珠花所用,还以为欲对我图谋不轨,情急之下赤手扑了过来:“你要干什么!”
紫碧手里尚握着簪子,对宝蓝的来势汹汹并不惊讶,反而不动声色地伸出另一只手格开,与此同时这边已用簪子飞快而又准确地挑开珠花,我看在眼里,心下微微吃了一惊,只见她转头对宝蓝笑道:“这件衣服珍贵的紧,若是不小心弄坏可就遭了,我看明日还是由我来替圣主妆扮吧。”
说毕将衣服交给身旁那两位女子,然后三人一同转身往外走,我想了想道:“等等。”
她们同时转过头来,我上前一步对紫碧道:“你的这枝玉簪不错,借我细看看如何?”
话才说完掌风已逼近跟前,如此迫人的气势下紫碧下意识地伸手欲挡,却被我趁机扣住手腕,食指与拇指间轻轻一捏,她的脸色霎时雪白,我微微倾身将那簪子看了一下,尔后放开她道:“做工倒挺别致,但成色却不是一等一的好,你觉得呢?”
她勉强一笑:“区区俗物如何入得了圣主的眼?时辰不早了,告辞。”说完携同那两位女子急急离开。
我转身问一旁若有所思的宝蓝:“你觉得怎么样?”
她沉默不语,我重新坐回桌边:“刚才你的掌风那么凌厉,她居然能轻松应对,可见武功不在你之下。”
“是。”宝蓝终于开口,“内息沉厚,比起我有过之无不及,不过临走前圣主的那一番回击,想必也已经令她有所忌惮。”
我怅然望向窗外如墨的夜色,良久忽地站起了身:“取斗篷来,我要去一趟璇玑冰山。”
宝蓝听了难得一见地面露喜色:“圣主是打算请冰山上的客人帮忙吗?如此真是太好了!”
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轻快背影,我眉间的怅然不免又多了几分,所有的人都把璇玑冰山上的那个人当成了神,可以化解一切灾难,只有我知道,即使是个神,他也不会对我予以任何帮助,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亲口对我说过的话。
遥想七年前我首次踏上璇玑玉落峰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那一晚月华倾泄人间,银光璀璨,我赤足沿着冰阶一步一步而上,没有纯粹的目的,只因子母说这峰顶的冰宫里住着的,是个对于我将来为君之路不可或缺的人物,因此我便来了,然而走遍了偌大的冰宫,也未见到一个人,正疑惑间忽听身后有缓缓开门的声音,并随之带来一阵大风,将我妥帖的头发吹得一片凌乱,我伫足回身,但见门口立着的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也是神情冰冷,披散着头发,惟一不同的是他的发色竟是纯白,望去就如同外面的冰峰一样晶莹,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有种神仙临凡的错觉。
“你……”静默间我率先开口,却也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
“叫我冰寰。”他缓缓移步走过来,用清明而又冷洌地注视着我。
冰寰?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似曾听过,但细思起来又十分遥远,不禁抬头看了他一下,他依旧一瞬不瞬,目光分明是落在我的脸上,然而却让我有种很难以言喻但却又笃定的感觉,他是在看别人。
良久,他终于收回目光,淡淡道:“恭迎你,五璃圣主。”
我在心底嗤笑了一声,面上却礼貌回应:“那么,你是谁?”
“冰寰。”
“我不知道这是个名字,还是称号?”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于是不再多问,四下望了一眼这座殿室,空空荡荡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活像个冰窟,虽不寒气逼人,但我仍不愿久留,想了想便道:“我有点儿冷,可以早点回去吗?”
他默默望着我,点了点头,擦肩而过时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不会帮你。”
我蓦然一震,他继续道:“不过,我却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记住,是请求不是要求。”
我冷冷望着前方:“我对你没有要求,更不会主动请求。”
“你会的,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
这是那晚冰寰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如今一语成戳,其实我的请求并不过分,只是想让他在明日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之险的情况下护我族人安危,这好歹算一桩积德行善的事,纵然他有些冷血,但想来也不会拒绝。
夜风微凉,我同七年前一样,赤足踏上那一层层冰阶,一样的妆扮一样的神情,惟一不同的是,那时是为了开始,现在是为了结束。
冰宫里依旧空无一人,冷清而又寂静,时隔七年再次置身此地我仍然觉得无所适从,忍不住高声喊了起来:“冰寰,你在吗?”
良久无人回应,我独自站了一会儿,这次是真的有点冷了,对于冰寰的生活习性我知之甚少,不晓得这个时辰他是不是已经睡了,也不晓得他睡觉是否另居别处,但毕竟已经来了,不达到目的我不能就这么离开,况且这是他曾经给过我的允诺。
正思量时抬眼瞥见后侧方一扇门大开,正是初次见面时冰寰出现的地方,我好奇那门后是个什么情形,便抬脚走了过去,一阵大风照脸刮过来,险些将头顶的花环吹落,我不禁伸手取了下来,这是上回离开时冰寰亲手所赠,莹蓝色的五璃花瓣,终年不败,散发着浅浅香气,初时并未觉得它有何特殊之处,但时日久了反而生出亲和之感,好像一看到它我不安的情绪就会慢慢平复,边想边再次戴上。
门后是一大片空地,光滑如镜的冰面,边缘处围着一圈冰栏,我缓缓走过去,探首一瞧,不由微微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无极冰渊,即使是你五璃圣主也不要靠近,最好连看都不要看。”
冰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淡的没有半点情绪,我默默回头,有一瞬间心中竟生出一丝嫉妒之感,光阴荏苒,沧桑尘世中的我似老了数十载,而独居于这里的他却没有丝毫变化。
我走到他面前站住,时隔七年再见,他还是像第一次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只不过这回在那迷茫的目光之后,他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仙子。”
我怔了一怔:“什么?”
他回过神后淡漠道:“没什么。”
“一直以来,你透过我的目光所看到的那个人,是她么?她是你的心上人么?”
冰寰显然是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默了半天,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我摇摇头:“其实我这么问只是想试探一下,假如你的答案是肯定的话,那就可以证明一点,你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他反问:“神仙就不能有爱吗?”
“这个……”我一时愣住,迟疑了半天,“应该是不可以吧。”
他深深的看着我,紧接着道:“明知道不可以的事,你不还是照做了?”
我听着这话有点质问的意味,琢磨了半天,只得道:“你久居冰山不了解,生于人世间,有很多事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之,而是明知不可为也只能为之。”
我以为这么说他会接受,可谁知顿了良久,他却冷冷地道:“你下山吧。”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紧接着又道:“这次,我会帮你。”
我从七年前想到现在,最后化成一声苦笑:“看来这两次璇玑冰山之行,我竟都是白来了,也罢,不管你是不是个神仙,大恩不言谢,有劳了。”
他不置可否,尔后先于我一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