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星慕的时候我年方十七,孑然一身背着行囊,凄凄惨惨凄凄。
那一天是承佑三年八月初十,正午时分,头顶的骄阳愈发毒辣,整个蜀国都城在它灼灼的烘烤下呈现出一片燥郁之气。
街上行人寥寥,我站在路中央茫然四顾,对面是家小吃铺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店老板春风满面地招呼着过往客人。
我暗自咽了下口水,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辆精致奢华的马车不疾不徐地驶了过来,赶车的是个中年大叔,生得膀大腰圆,我眼珠一转,乘着他不注意捡了个小石子儿用力向那马蹄弹去,只听马儿一声长啸,前蹄扬起,慌得车夫登时用力拉住缰绳,费了好大劲才将受惊的马安抚下来。
我就地一躺,奸计得逞时脸上挂着一抹无奈的笑容。
大约一盏茶工夫之前,我在东街的闹市区表演了一番杂耍,通俗点说就是卖艺,可怜我头顶骄阳,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到最后竟连一个铜板都没收到,非但如此,那些绫罗绸缎,描眉抹粉的城里人还对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世态炎凉,人情冷漠,逼得我只有出此下策。
我动也不动地仰面躺着,耳边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眼睛上方出现了一张倒着的脸,我愣了愣,他大概也觉得角度不对,遂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我。
我这才将他的形容看清,一时怔忡得无言,眼前这个男子,棱角分明,五官深遂,就这么静静的站着已如星辰般耀眼,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清冷华贵仿佛不是来自人间,可不知为什么,一眼望去的那一瞬间心底忽涌起不可名状的痛楚,就仿佛蛰伏在灵魂深处,虽遥远却丝毫没有违和感,真是奇了怪了。
“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馆看看?”他关切地开口,同时伸出一只手欲扶我。
我收起心底那种怪感,抢先一步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然后也伸出一只手:“那倒不用,赔点钱就行了。”
听了我这大言不惭的话,他那只骨节修长,白皙明净的手一时顿在了半空。
倒是旁边那个车夫,将手里的皮鞭一甩,指着我厉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明明是你自己站在街中心,光天化日的讹人是不是?”
被他这一顿喝我有些心虚,可既然已经上桥了便断无再返回去趟水的道理,于是大着胆子昂头道:“我虽没受什么伤但多少受了点惊吓,一个小姑娘家,你们赔点安抚费又怎么了?”
“不怎么。”大叔青着一张脸未说话,那男子先道,“的确是我们有错在先,依你说这安抚费赔多少合适?”
我果断开口:“十文。”
“多少?”他一脸错愕地瞪着我。
真是不识百姓愁苦的贵公子啊,十文钱若搁在乡间都能买五个烧饼够全家人过一天的了,我摇头叹息一声,指了指后面小吃铺的招牌,芝麻圆子十文钱一碗,此刻我最最需要它来安抚我的肚子啊。
半个时辰后。
望着面前高高摞起的汤碗我甚觉不好意思,方才那个店小二在一旁舌灿莲花,说他们家的圆子用料讲究,做工细致,但凡第一次来的人不吃够三碗不足以尽兴,我本来都已两天没吃东西了,再加上这圆子其实又小又少,因此待吃得尽兴时才发觉有些撑了。
“吃饱了吗?”那男子斜坐在我对面,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我想诚实地回答饱了谁知一张口却呓了一个饱嗝出来,脸色不禁一红,想想这也算作了回答便索性又闭了嘴。
他嘴角隐隐一弯,虽然浅到近乎淡漠,但已足够让人移不开视线了,我心里有些愤然,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生得好看成这样,这让坐在他对面的我情何以堪哪?
“公子。”
正在这时刚才那个车夫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俯身到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点点头,随即站了起身:“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
说完解下腰间的荷包搁在面前的桌上,我呆了一下,从来只有女子送香囊给情郎的,如今他给我个荷包是什么意思?
“看你的样子便知是初次进京,一个姑娘家身无分文怎么行?这点银子先拿着吧。”
我感动得差一点点就溢出了泪花,再抬首时他已走到了外面,忙拿起那个沉甸甸的荷包跟了出去:“哎等等!”
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并没有停步,我只好撵上去拽住他的衣袖,他终于回身,眉头微微皱了皱:“还有事吗?”
“呃……”
我努力回忆着一般书上来说在这种时候大家闺秀都是用什么方式来介绍自己的?既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扭捏,想了半天,觉得这真是个伤脑筋的活儿,干脆依葫芦画瓢算了,遂清了清嗓子,脆生生道:“小女子姓顾名莲,初次进京,家住……家住远方,承蒙公子高抬贵手,敢问……尊姓大名?”
言毕扬起一个自认为很得体的笑容将他望着,同时他也默默无声地望着我,片刻的沉闷过后车夫反应过来愤然开口:“大胆!公子的名讳是你这等刁民可以直呼的吗?”
“那倒不一定,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这位公子很合眼缘,说不定前世还认识呢!”边说边把头转向他,“你说是不是?”
他没有作声,微微抬手,却是挣开了一直被我拽着的袖角,像是不愿理我,但转身时却丢下两个字:“星慕。”
星慕?我怕没听清想再确认一遍,抬眼却见他已走到前面上了马车,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从见面之初就一直被忽略的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于是忙奔了过去,可车夫明显不待见我已久,如同避瘟神似的一扬鞭飞驰而去。
我泄气地跺了跺脚,恰好对面走过来一位大妈,便拉住问道:“请问当朝护国大将军顾恩泽的府邸在何处?”
大妈心肠甚好,指了明路之后我掏出块银子以示感谢,她摆摆手:“不必不必,来找顾将的,我们乐意相告。”
顾府。
富丽堂皇的正厅内,一位华衣美妇端端坐在椅上,体态丰腴,满头珠围翠绕,不用说一定是顾夫人无疑了,先前在家时听娘亲提起过,这位夫人田氏乃是蜀国前任相爷的千金,和顾恩泽是指腹为婚,她因系家中独女,故而生得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叫我将来进府时千万要乖巧点,以免触怒了她惹来苦楚。
如今我倒是规规距距地坐着,奈何她一直用审视轻慢的目光盯着我,教我浑身上下,从里至外都透着不舒服。
“你说顾恩泽是你爹?”她呷了口茶,慢悠悠问道。
我一愣,继而一笑:“这个嘛……,我也是听娘亲这样说的,到底是不是还得见到本人确认一下。”
她放下茶杯,用绢子拭了拭嘴道:“我跟恩泽好歹也是十几年夫妻了,你的这个身份我当初倒是听他略微提过一回,年轻人嘛,谁没有个糊涂的时候?但你们既已这么多年不来往了,如今却又为了什么而来?莫非是家计艰难过不下去了?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这番话字字句句听得我心中发怒,但又不好第一次见面就跟她结下梁子,想了一会后笑道:“我哪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听说我爹现为朝中一品大员,想来一定过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都道是人往高处走,所以我巴巴儿地前来认祖归宗,今日瞧府中这番景象果然非寻常人家可比。”
田氏听了面上浮起一抹讥笑,随即转身吩咐:“来人啊。”
便有一位下人捧了个托盘走出来,尽管知道她此举纯属居心不良,可一见那白花花的银子我依旧忍不住两眼放光,不愧是相国府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出手真是阔绰。
“对于你这个身份,我姑且认了,但女儿家却比不得男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不如我们来个协议,这是一千两银子,若搁在你们乡间嫁十个女儿恐怕都绰绰有余,你尽管拿去,只是一件,以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你也就当从未进过这个门,如何?”
我眉开眼笑地收了起来,站起身道:“夫人的这番话确然有一定的道理,莲儿必当铭记在心,但有一件比较为难的事,娘亲有些东西要我亲手交给父亲,所以等他回来您务必知会一声,说我明天早上再来拜会,可不能忘了哦,否则待见面时我亲口提及夫人,伤了情面可就不好了。”
她脸色霎时一白,我微微含笑,伸手向桌上拿了一个苹果,“阿呜”咬了一大口,然后转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