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玉盘挂在当空,本是凉如水的夜,却被街上升起的万盏花灯生生压住了月华,灯烛照的整条街道亮如白昼。
东风夜放花千树,花飞柳落不夜天。
漫天遍野的灯盏飘飘渺渺竟像是连到了天边的银河。
这洛阳城是极繁华的,细柳街的路自然也够宽,但却耐不住八月十五阖家出门看花灯的人群,人群比肩接踵,大老远就能听见熙熙攘攘的笑闹声。
踏星楼是细柳街最豪华的酒楼,自然所处的地段也是最好的。
“小姐,我们到了。”
软轿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挪到了踏星楼门口,丫环忙将轿帘卷起。一席白衣的云锦从容的从轿子里走了出来,避开人潮,朝店里踏去,一脚踏进了店门,才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身对远远跟在身后的云磬说道:“还担心你跟丢了呢,我们走罢。”
云磬撇了撇嘴,跟了上去。待走到云锦身侧,一缕幽香从云锦身上飘了过来,云磬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云锦厌恶的向后退了两步,随即大步越过云磬,走到了前面。
“鹤轩说,你对卜卦很有天赋。”
奇怪的却是,明明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那声音却字字如珠落玉盘般传入云磬的耳朵。
“也不十分准。”
云磬自谦了一下,事实上原本的五小姐卜卦好不好她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那个五小姐一个人住在凶宅里,自个都没看出来。
“卜卦之事,能说中五分,便是大家了。”云锦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那五妹妹可否为姐姐卜一卦。”
“卜不了。”云磬的回答倒是干净利落的多。
“什么?”大小姐惊讶转过了身,盯着云磬的眼睛缓缓问道:“我还没说想卜算什么,为何你就已经认为卜不了了?”
自云锦身上飘出来的香气越发浓郁了。
“医者不自医,大姐姐要卜的必是与你我都有关的事,我看还是算了罢。”
闻云磬这么说,云锦的目光忽的暗了暗,有些阴沉的盯着云磬,过了好一会,她才转过身去,提着裙摆上了楼。
云锦那珠落玉盘之声从楼上悠悠传了下来:“你且安心,待我嫁给鹤轩之时,会许你以藤妻之位入嫁王家。”
听到这话,云磬一瞬间不想再跟上去了,她知道腾妻之位是什么,真是没劲。
自己这会上楼去干什么?演一出两女争夫的狗血剧?
若她没有看错,那杀死原本的五小姐之人,就是这云家的大小姐云锦。
就算云锦再怎么伪装,那个刚刚露出的眼神,不会错。
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眼神。
云磬转过身朝着踏月楼的门口跑去,在她自己还没有强大起来的时候,她不想跟云锦硬碰硬。
云磬一路跌跌撞撞穿过涌动的人潮,脑子越发晕沉了起来。
刚刚从云锦身上飘过来的香气,怕是不简单。
等云磬晃过神儿来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江畔的草丛中,地面湿漉漉,自己的脚还浸到江水中,而离她不过十多米的地方,正有几对男女蹲在江边大石上放河灯,好在云磬整个人隐在草丛中,旁人也看不见她。
云磬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也不理湿乎乎的衣裙,仰面躺在草地上。
头顶是无垠的星河。
云磬抬起一只手,伸向了夜空。
“你在想什么呢?”身侧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云磬惊讶的转过头去,才发现近在咫尺居然有一张男人的脸。
是王鹤轩。
他半蹲在自己身边,一张大脸几乎贴了上来,明明靠自己这么近,居然都没有被发现。
“我送你回去吧。”王鹤轩好笑的看着云磬震惊的脸,一把将她从草地里拽了出来。
“别碰我。”晃过神的云磬下意识的推开了紧贴着她的王鹤轩,脚下踉跄两步,又偏偏江畔泥湿还夹着大石,云磬几步后退,竟一下子掉到了江水里。
江水没顶,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袭来,云磬惊的拼命踢着自己的双腿,想腾出水面,却只感觉身体越来越沉,瞪的圆圆的眼睛也渐渐合上,只长长的睫毛翩若蝴蝶般轻颤。
墨色一样的江面,青丝绕水缠、绵。
云磬陷入了一片墨色的黑,耳畔似乎有人在喃喃细语。
“救救他……”
“帮我……救救他。”
恍惚间前方有道光亮闪过,云磬迫不及待的伸手抓住,那光亮入手的一瞬间,便豁然开朗,一个小院子出现在了眼前。
秋千架子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正一下一下的奋力荡着秋千,藕荷一般的小腿上上下下来回摆动,一双小手紧紧抓着秋千绳,小脸憋着气,正努力的使劲要荡高。
这时候屋子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从屋里又蹦出来个小女娃。
“弟弟,我们去梅子林吧。”
“梅子林?”那荡秋千的小娃娃眼睛一亮,随即暗淡了下来:“梅子林没有桃花林好看,我要去桃花林。”
“没有桃花林,就只有梅子林。”小女娃歪着头,一板一眼的说道。
“那我就不去。”小男娃傲慢的一甩头,又开始用力的跟秋千较劲。
“弟弟,秋千是女孩玩的,我们去梅子林吧。”小女孩依旧不死心的围着秋千架转,但那小男娃根本不理睬她,那女娃却一直不厌其烦的呱啦呱啦恬噪着。
“娘!!!你快把姐姐叫屋里去,她好烦!”那小男娃忽然冲着屋子的方向喊了起来。
那女娃脸色一滞,狠狠的推了一下秋千绳子,便心虚的往屋里跑去。
画面一转,从小院子变成了一片桃花林。
还是那两个娃娃,正被一个相貌柔美的女子搂在怀里。
离这娘三个几步远的地方,正有两人激烈的争吵着。一个一身玄袍,一个一头银发。
是年轻一些的大老爷和根本看不出年纪的老太君。
“母亲,再怎么说霖儿也是我的骨肉,您这样,儿不忍心。”
“既是我云家的子孙,蒙我云家的祖荫,就该做云家子孙该做的事,这是最起码的责任。”老太君声音冷漠,她的视线越过大老爷,直接落到不远处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三人身上,终是不忍心的叹息了一声:“磬儿还小,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你让陈姨娘将她抱回去吧。”
“不行!”一旁抱着孩子瑟瑟发抖的女子忽然站了起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扯着两个娃娃:“当初老爷救了冰琴一名,如今要拿霖儿的命填,冰琴自知无力阻拦,但恳请能让我母女亲自送霖儿一程,此事过后,冰琴便自请离府,带着磬儿远走他乡,云府便再没有陈冰琴这个人。”
“冰琴!”大老爷几步跨了过去,一把将那女子搂在怀中:“你快别说了,我不会让人动我们的霖儿的!你们娘三儿就在我的身边好好呆着,没人能夺走你们。”
“老爷……”那女子哽咽着说不出话,大老爷一脸疼惜,身边的两个娃娃紧紧的抓着她的衣摆,远处的老太君眼神晦暗不明。
画面一转,已入了严冬。
一个弱小单薄的身影在厚厚的积雪中缓缓向山上爬着。
是那个小女娃。
衣衫单薄,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一双大眼睛带着惊恐和绝望。
“快到了么……”
小女娃的步伐踉踉跄跄,一不小心脚下一滑,那瘦小单薄的人影竟自山头骨碌碌的滚了下来,直到碰到横长出来的树杈才堪堪停了下来。那小女娃小小的一团蜷缩在树杈边儿,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妈妈,弟弟……”细碎的呜咽慢慢扩大,渐渐变成止不住的暗哑嚎啕。
才一会,那女娃子便止住哭声,伸手用衣袖狠狠的抹了抹眼泪,又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将脸埋进雪里吃了两口,紧接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也不管自己的嘴唇青紫,眉梢发尾早都结上了一层寒霜,只艰难的抬起沉甸甸的腿坚定的朝着山头的方向继续走去。
日落西沉,小女娃终于爬上了山顶,山风凛冽,将小女娃吹的东倒西歪。
“就是这了。”小女娃打量了一下四周,脸上露出一抹惨绝的笑容,她伸出手开始刨地面的雪,手指上冻疮破裂将那被刨开的雪地都染上了一抹艳红,等到雪被刨净,一个古朴的石板露了出来,石板上浮雕着云遮月的图案,小女孩奋力的将微微凸起的云彩推到了一边,露出了下面的月亮。
竟然是一道机关。
地下一阵轰鸣,一道界碑破土而出,界碑上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云家村”
“救救他……”
“救救我弟弟……”
呢喃声又起,云磬又跌入到一片黑暗当中。
“小姐怎么又落水了……”
云磬是被翠洗的哭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自家的雪霖阁里,丫鬟翠洗正立在chuang头抹眼泪,而浮玉先生正拿着一根闪闪发亮的针,正要朝她头上扎,见她醒来,那浮玉便怏怏的罢了手。
“没事,不过呛了点水,已经吐出来了,好好休息就行。”浮玉拿起了针灸包,交代了翠洗两句怎么煎药,便要推门离去。
“浮玉……先生……”云磬艰难的开了口,只觉得嗓子眼腥臭腥臭,一说话就有种反胃要吐的感觉。
浮玉转过身来,看向云磬。
“谢谢先生多次相救。”
浮玉笑了,那笑容竟像是冬日里和煦的暖阳,让人目眩神离。
“好好歇着吧,毕竟受了风寒。”
言罢,转身离去。
云磬将头转过来望向床顶,眼神晦暗不明。
自己落水时看到的那些画面,怕是这身体原主人留给自己的。
风水世家,果然都有些道道。
云磬嘴角划过一抹冷笑,眼神带着些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