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戒指
一年以后,林西从顺义师范学校毕业。
暑假,林西在村北砖厂打短工。
西江头砖厂有两座砖窑,一新一旧。其实,严格来讲,砖厂只有一座砖窑,因为旧砖窑早已经废弃。最近,为了赶一批砖,旧砖窑才重新启用。
新砖窑清一色由红砖筑就,旧砖窑在南边,建造时用的都是早期的青砖。与笔直伸入青天的新烟囱相比,土蓝色的老烟囱像是个矮胖子,低矮而且年迈。大家看见旧烟囱时,只能看见它外表威武,只会觉得它很雄壮。
夕阳西斜,夕辉把老烟囱的背影投放在坯垛间,并不断拉长,不断放大,还原了它的本来面目。在坯垛间,透过老烟囱弯曲的背影,能看出它的骨骼已经变形。
夕阳下,林西和李四拉着装满干坯的双轮车绕过一行行坯垛,走出老烟囱的影子。
此时的林西,与一年前相比,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个子比原来高了一些,眉毛黑了一些,眼睛大了一些,眼袋反而小了一些。直到暑假前有人来给林西提亲时,林西母亲才发现,自己这个貌不惊人儿子,竟然出落得仪表堂堂。每当别人谈论这一变化时,只有林西心里明白,这是吃了麦地种子的缘故。
旧砖窑里的干坯基本已经装满。除了东南角那个窑口,其他窑口都已封闭。
两人赤着上半身拉着车一前一后走进那个窑口。窑口外有些微弱凉风,一进窑口就已不见。
砖窑里干燥闷热,林西背上的汗马上流出来。汗水除了拉车造成的,还有冷汗。
砖窑里光线黯淡,却不影响林西看清坯垛后面的三个人。
坯垛后站着三个人,一个瘦高个儿和一高一矮两个胖子。
那个瘦高个儿的,林西认识,叫张依然,是河北的。前两天他从李四的坯垛上偷坯码到自己坯垛上,被林西发现。后来林西告诉了厂长郝德,张依然被罚了一百块钱。
那两个胖子林西不认识,但他来砖厂后听说过。他一看见矮胖子的光头,就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张依然在西江头砖厂有两个同乡,叫贾老大和张子兵,据说这两个人非常厉害。据说张子兵很能打,却要听老大的,因为贾老大敢下黑手。
至于这两个人到底如何厉害,林西并不清楚。他来砖厂只不过是来打短工的,暑假之后就要去学校报到。贾老大和张子兵再厉害,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所以他没打听过,别人说起时也心不在焉。
此时,这两个人跟张依然出现在砖窑里,其目的已不言而喻。贾老大和张子兵是来给张依然出气的。
林西放慢脚步,但林西已不害怕。他拉着车继续往前走,他身后是李四。动起手来,林西只要站到李四身后就可以了。
李四,本名李文鼎,听说也是河北人。李四身高一米九,比张子兵高出一个脑袋。李四不像张子兵那样虚胖,也不是贾老大那样矮粗强悍,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健壮。林西在砖厂干了十来天,常常觉得,李四更应该叫李问鼎,因为李四的身躯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孔武有力,即便有个巨鼎摆在那儿,他也应该能举起来。林西与李四合得来,不仅因为和他在一起有种安全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林西不再害怕,反而有些奇怪:张依然怎么敢偷李四的坯?李四不去找张依然的麻烦就已经便宜他了。这三个家伙怎么敢来动手?
林西甚至有些担心,这三个人的身板禁不禁得住李四沙锅一样大的拳头。如果真动起手来,林西和李文鼎绝不会吃亏。林西已经不再害怕。
说到不怕,其实他也不是一点儿也不担心。李四有个外号,叫“和气生财”。据说这是李四被别人教训时的口头禅。有个工友对林西说过,李四是个窝囊废,是大家的出气筒,向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林西一点儿不相信,所以那次他根本没往下听。
林西一直不相信有人敢找李四的麻烦。而此时,真的有人找上门来了。
而李四一直没吭声。这么一想,林西心里变得有些没底。林西停下脚步,放下车把,松开。
李四也站住了。
林西更加没底: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找个安全地方吧。他转过身,打算站到李四身后。李四反应更快,转身撒腿就跑。那个工友说的,居然是真的。林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暗自后悔: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林西本来也想跟着跑,但身后的三个人直到现在也没动静,林西忍不住回了下头。他这一回头,隔着一道坯垛,恰好看到贾老大发出的动手信号。贾老大的右手从背后拿到了胸前,手里多了一块整坯,似乎在示意同伴:抄家伙,追。
然后贾老大身后的坯垛开始向里塌陷。想必他抽出来的是坯垛里至关重要的一块。之后坯垛以贾老大为界向两边倒塌,靠近砖窑墙壁那一段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倒向墙壁,稀里哗啦撞在墙上。地上灰土被扬到空中。林西以前见过打架的,却没见过这么大的手笔。这动静毕竟太大。
林西赶紧回头去追李四。
李四跑得很快,林西回过头来时,李四离窑口还有五六米。林西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赶到李四前面冲出窑口,然后关上窑口的铁门,把李四关在里面,让后面三个人揍他一顿。
林西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骂:亏你身高马大,竟然是个窝囊废。你要不是窝囊废,我们用得着跑吗?!
身后坯垛倒塌声一片,也听不清有没有人追来。然后林西听见身后传来比倒塌声更大的刺耳的叫喊:“大哥!”
“大哥,你怎么了?”
“你们别跑,回来救人!”
李四已经跑到窑口,停步回头。林西也回过头来。
原来挡住双方的坯垛倒下了。那三个人身后的坯垛,也倒了几排。转眼间,砖窑里坯垛上的坯散了一地,一堆堆,一片片。张依然和张子兵并没追来。张依然弯着腰,张子兵蹲在地上,两人一左一右看着中间一堆蓝砖头。
贾老大不见了。
“贾老大呢?”林西疑惑道,心想:该不会藏起来了吧?不对,没地方藏!
“在里面。”张依然指着砖堆。
砖堆里没有声音,一条短粗的腿露在外面,不住抖动。
“怎么会这样?”林西边往回跑边问。
“坯垛一倒,不知怎么,上面掉下来一块砖头,砸到了我大哥脑袋。我大哥倒下后,烟囱基座就塌了,正好把他拍在底下。”张子兵指着身边烟囱基座处坍塌后露出来的洞口。
张子兵浑身哆嗦着。林西知道,刚才从窑顶上掉下来的砖头如果砸到的是他,此时被埋在砖头堆下面的很可能就是他。看见贾老大如此后果,谁又会不后怕?
“先别说别的了,你们看看能不能把人扒出来,我去找人。”李四在窑口大声说。此时此刻,最镇定的反而是李文鼎这个窝囊废。
——
李四找来了厂长郝德。
郝德走进窑口时,贾老大的腿蹬了最后一下,就再也不动。
“你们怎么不把他扒出来?”
“我们不敢动啊。您瞅瞅,弄不好烟囱跟着倒了。”
郝德也是个光头。黄豆粒大的汗珠子从光头上淌下来。
“贾老大,贾老大!”郝德也是个矮胖子,他蹲在那条腿边叫了一阵子,砖头下面毫无反应。
郝德站起来,擦了擦汗,嘶哑的声音平和了许多:“多半晕过去了,没事。我去打电话叫人。你们守住了,别再出事。”
郝德掏出手机,走向窑口。
砖窑里忽然一暗。
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门怎么关上了?被风吹的?”林西倏然心惊。
“老板顺手带上的吧?”张依然声音也有些慌乱。“老板,把门开开!”
“窑口的门严实,外边听不见。”
“张依然,咱俩扶着墙抹黑去开吧。”李四的声音像他的身躯一样雄壮有力。
“小心点儿,别被砖头绊倒了。”
“找到了。”窑口方向传来张依然的河北口音,“怎么开不开?”
“难道锁上了?不好!”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最后一个窑口被封死了。
西江头向来有这样的传言:砖厂里如果因为事故死了人,会被秘密埋掉,连知**也会神秘失踪。
看来这些传言不是假的。这次,郝德把他们关在砖窑里,恐怕很快就会开始烧砖。当砖窑里的干坯变成红砖,大家将变成灰烬。
窑口的门是寸许厚的钢板,严丝合缝,门关上后,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更何况,林西把耳朵贴在门上时,听到了外面瓦刀与砖头相碰的声音。其他窑口也是这样,铁门关闭后,门口会再砌一道墙,并糊上泥巴。里面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外面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
干燥酷热,尘土弥漫。大家摸着黑,拆下双轮车的零件,试图撬开门或者是墙壁;又冒着被坍塌的砖窑埋葬的危险,再次把一行行坯垛推到。
但是,坍塌事故没有再次发生。旧砖窑的零件固然老迈,但依然坚固耐用。当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喊叫最终归于沉寂。白天还势不两立的五个人,现在只剩下四个。四个卑微的生命,守着同伴的尸体,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唯一的通风口,是烟囱基座倒塌时留下的洞口。半圆形的洞口,不到一米宽。
洞口连接着烟囱。人可以钻进去,可以站起来,可以看到烟囱口的夜空。但妄图从烟囱口爬出去的想法是徒然的。烟囱有十几米高,内壁上满是油灰,没有人能爬出去。
林西钻进烟囱前,不知道其他人在什么地方。黑暗中,他们不知坐在哪个角落,连咳嗽都懒得咳嗽。
林西站在烟囱下面,抬头看见了月亮。月亮是如此美好,即使此时看到的月亮是残缺的。月亮挂在烟囱口,像被烟囱咬去一大半的月饼。烟囱像一口井,虽然只有十几米深,却变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距离。
烟囱口的月亮,像一只迷人的眼睛。林西想起了麦女的眼睛。但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麦女了。除非他吃到麦地的种子。这样他就能飞出去。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有奇迹发生。
奇迹发生了。
当林西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身子真的飞了起来。就这样直上直下的飞了起来。
林西心里只是动了一下念头,身子就飞了起来。不需要任何动作。似乎在沿着月光漫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离麦女很近。可是,麦女什么时候给他吃的第二次麦籽呢?
林西站在烟囱上,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头顶的月亮像个红苹果,完好无缺。林西面向东南方,西江头砖厂在他的脚下,砖厂稀疏的灯光在脚下,高压线在脚下。脚下的避雷针穿破了燕窝,他穿过的烟囱似乎在风中摇晃。他不敢相信自己飞了上来,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飞下去。
但林西知道,砖窑里的同伴不会死了。他一定要把他们救出去。
最好是马上见到警察。想到警察,他就看到了警察。一个警察恰好站在砖窑边的一个路灯下面,面向着电线杆,不知道在干什么。看到警察的感觉真好,林西抬起头抒了口气。
低下头时,林西忽然发现,警察不见了。
“你是在找我吗?”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西回过头,就看见那个警察。警察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眉毛粗重,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姓名?”
“林西。”
“性别?”
“男。”
“年龄?”
“十八。”
“职业?住址?”
“师范毕业——”林西顺口回答,心里暗自奇怪:他是怎么上来的?
“你是怎么上来的?”警察反倒先问了他。
“从烟囱里爬上来的。”
“那就再爬进去吧。”
“你说什么?你认识郝德?!”林西惊道。
“我当然认识。没有他,哪有我——”警察竟清唱起来。
原来他是来看守砖窑的。
林西倒吸一口冷气,倒退了一步。他脚下是尺许宽的烟囱沿,这一倒退,一脚踏空,栽了下去。
林西当然不会摔下去。他吃了第二次麦子籽,他可以飞。下落过程中,林西转了个身,在半空划了个很大的S形,高高飞了起来。
飞行的感觉真好。这次吃过麦籽,飞起来时比上次轻松多了。上一次,飞行也许更像是在空气里游移,需要用肢体掌握平衡。而且,上一次根本飞不了这么高,也飞不了这么快。这一次,根本就是身随意动,御风而行。他觉得自己离麦女更近。
低头看时,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砖厂的灯火。当然,更看不见那个警察。现在他有很多事要做,他要去寻找麦女。在找麦女之前,他要先解救砖窑里的同伴。解救同伴前,他必须先回村看看自己的母亲。
林西开始往下飞。
西江头在身下像一片森林。
在村南,林西越飞越低。
黑夜里,没有人会看见他飞下来。
林西落在玉米地边一棵柳树下。此时的玉米地,和成熟的麦子一般高矮。林西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麦子的国度。在那里,有一个动人的少女能变成麦子。在那里,四季如春,麦子永不变色。
林西满怀信心,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麦女。
深夜,不会有人发现他。
但树后偏偏就走出一个人,林西心里一沉,似乎挨了当头一棒。这个人,正是砖厂里那个警察。
警察已脱去了制服,站在树下阴影里。此时此刻,他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的出现如此不可捉摸。
“你怎么会在这儿?”林西倒退两步,他首先想到了逃。
本来,林西想飞起来,却忍不住停了下来。转念间,林西心头暮然狂喜:不对,这个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的人,不会这么快找到自己。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是麦女的世界?如果现在找到麦女,自己就可以向她诉说一年多来的思念。他见到麦女,想救砖窑里的人,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想到这里,林西不禁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好感。林西觉得,眼前这个警察,和郝德绝不是一路的。
林西觉得自己离麦女更近。
“只有在法律里,才可以不受约束的飞翔。我现在告诉你飞回砖窑里的方法。”警察的声音很可怕。
“你不用这么说,你不是警察!”
“你是麦家的人。”警察似乎喜欢答非所问。
“你认识麦女?”
“哦,你一定是麦女那小妮子的相好了。麦家现在又多了一口人。三口人,没错。”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你怎么会选择这种华而不实的飞翔?如果烟囱口被封上,你怎么办?你为什么不选择麦家的传统方式,变成一棵狗尾巴草,这样就能轻易离开,去任意一个地方。我看不见你,就追不上你。”
“你是谁?”林西问。这个人肯定也是从麦女那个世界来的。他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世界里的人都是神奇的。刚才他莫非跟踪自己月光下的影子,来到了这里?
“麦家的人我惹不起,你走吧。”他让林西走,自己反倒先走了,说走就走,瞬间消失。
村边只剩下林西一个人。
林西甚至没看清那个人是怎么离开的。一年多来林西第一次听到麦女的消息,正要询问,却化成泡影。
一声犬吠让人心惊,紧接着,半个村子的狗叫起来。夏夜充满惆怅与恐慌。林西钻进李家胡同。
前面,拐角处,有声音。
是脚步声。
接着传来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有脚步声,看看是谁……”
郝德的声音,在林西听来要多难听有难听。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发哥告诉他的?不对,如果发哥告诉他,他不会来得这么快。似乎只是个巧合。怎么会这么巧?难道郝德来这里打麻将,半夜刚散?此时旧砖窑里还关着几个人,他会有这种心情?他想不到自己能跑出来,没错,他不知道自己会飞。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西摁了一下墙头,贴着墙头,悄无声息飞进去,蹲在麦秸垛下,摒住呼吸。还好,院子里没狗。
“人呢?”墙外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过胡同拐角。
林西长抒一口气,站起来。
正房门开了。
月光似雪,把西江头村分成两个世界,月光的世界和它的影子。小国站在门缝里,尖细的声音和手里的菜刀一起抖动:“谁?”
“我。”
小国看见一条黑影从麦秸垛阴影走出来。那人头发乱糟糟的,光着膀子,上面横一条竖一道好像长满黑毛,不像是人。
“谁?!”
“我!”那个人张开嘴,露出白牙。
“**吓死我了。”小国终于听出林西的声音,拉开灯。
林西早已看清这里是小国家。他此时浑身都是烟囱灰,抓得一道道的。林西走进门,从水缸里舀出半水瓢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又舀了半瓢:“你快给我找点儿吃的。”
林西从院子缸里舀出一盆水当头冲下。水缸里的水,是白天晒的,此时尚温,浇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小国是林西初中同学,是村里最好的伙伴,林西感觉回到了自己家。西屋是小国房间,桌上放已经放好了烙饼、大葱和酱。
“别噎着,你到底干什么来着?怎么半夜跑我家来了?”
“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林西边吃边向小国说起今天的经历。
林西当然不能说自己飞上了烟囱,只能说爬上烟囱。
月光照进窗子。林西脑海里再次陷入迷乱: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吃的麦籽呢?麦女难道一直跟着自己?林西心中涌起一阵阵激动和兴奋。不过他实在太累,不知不觉躺在床上睡着了。
夜凉如水,林西被冲洗的很干净。
睁开眼,林西发现身上湿淋淋的。
林西被**裸捆在床上。灯关着,月光照进窗口,桌上放着林西一进门时喝水用的那个水瓢。显然,林西是被这个水瓢浇醒的。小国坐在桌前正看着他。
林西歪过脑袋,瞪着眼睛:“你干什么?”
小国躲开林西的目光,扭头看着窗玻璃说:“你知道,我家人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曾经的朋友,如今形同陌路,林西冷笑说:“所以你在水里放了安眠药。”
“你不用这么大声,如果再大喊大叫,我就用枕巾堵上你的嘴。”
“你不用臭袜子吗?你真对得起朋友!”林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脱我裤子干什么?”
“我想数数你身上有几根羽毛。”小国说,“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为什么不把会飞的事告诉我?”
“你胡说什么?”
“别装了,你从墙外飞进来时,我已经被狗的叫声吵醒了。透过玻璃,我恰巧看见一团黑影从墙外飞进来,着实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是你。从墙头到麦秸垛,不到三米远的距离,你足足飞了二三十秒。虽然你按了下墙头,却绝不是跳进来的。”小国的声音也很冷。
“原来是这样。不错,我会飞,那又怎么样?”
“你说你从烟囱底下爬到上面,其实也在骗我。正常人怎么爬得上去?你肯定也是飞上去的。”
“不错,我是飞上来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想飞。”
林西明白了,怪不得麦女和她的父亲都对自己说别被人看见飞翔。林西声音缓和下来:“想飞,你何必费这么大劲。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你早点儿说一声不就行了。想飞还不简单,你先放开我。”如今之际只有让小国解开绳子,林西才有机会逃走。
小国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好,你先说来听听。”
林西歪着脖子,说话很费劲:“你不会是要把我捆在这儿教你吧?”
“你先说两句,我马上就解开绳子。”
小国不是傻子。一时半会儿林西哪里编的出口诀,顺口说了一句:“欲练此功,挥刀自宫。”说完马上后悔。
小国呵呵冷笑道:“金庸的辟邪剑法?”
林西索性破罐子破摔,笑着说:“当然,李国栋,像你这种人,除了辟邪剑法,你还想练什么?”
“你最好想清楚!”
“有什么可想的?!”
“好吧,你既然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念在我们这些年交情的份上,我不难为你,我这就去找郝德。”
李国栋站起来,穿好衬衫、裤子和皮鞋,似乎准备去面试。
“你最好再打一条领带。”林西冷笑着。
小国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年头,大学毕业都不好找工作,何况是我,谢谢你给我带来的机会。”
林西会飞,是因为吃过麦地的种子。他跟李国栋这么说,他能信吗?就算相信,两个人已势同水火,他会放过自己吗?郝德来了就麻烦了。怎么才能留住他呢?
“等等,郝德不过是个砖厂的小老板,他能给你什么好处?现在还有三个人被困在砖窑里,你最好跟我去找警察,这至少是条正路。”
“正路?加上幼儿园和中专,我上了十五年学。古人及第寒窗十载也就够了,我现在找不到工作,你让我在村里干一辈子?找警察?立功?他们能给我工作吗?警察能给我什么?顶多给我一张奖状或一面锦旗,能当裤子穿吗?至少刚才你还能穿我的裤子。我救了郝德的命,他至少能帮我疏通关系,找找门路,另外怎么也会给我几万块封口费,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把我交给郝德,说明你也知道死人的事。”也许这是唯一的突破口,林西心里一动。
“这个,还真是个问题!”李国栋点上一只烟,坐下来。
“你还想要封口费?你现在也知道砖厂里死了人,只怕他要永远封上你的口。”林西乘热打铁。
“你告诉我,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这个你就别指望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去找警察吧。你不怕被灭口吗?也说不定,你到了郝德那里,他会好酒好菜,让你当砖厂老板,把女儿嫁给你,家产也给你。他这么做,自己喝西北风去啊?你赶紧把我放开,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良久,李国栋站起来,说:“我想,我可以说服他,只能冒一下险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不说我就走。”
林西实在不相信李国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真的要钱不要命了?”
李国栋把枕巾往林西嘴里一塞,说:“再见,你等着他把你挖坑埋了吧。如果你现在想说就眨眨眼。”
林西实在不相信李国栋会去找郝德,索性闭上眼。
李国栋毅然走了出去。
院门口传来关门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李国栋真的走了,他刚才说的话并不是吓唬林西。按时间计算,现在他正带着郝德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才他给出的果真是最后一次机会。只是,他真的能说服郝德不封他的口吗?李国栋比林西大半年,林西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就没看透过他。
林西又想起村里的伙伴:大成、小龙、小绿军、小杰、大雨、连升、小霍……小时候,砖厂从村北地里取土,形成一个个大坑,积满雨水,伙伴们夏天几乎每天都去游泳。那时,大家常常去砖厂捡角铁,不知道砖厂大路上为什么会有数不清的角铁。后来大家干脆去偷窑上的井盖,拿去卖废铁,买拍片。再后来,干脆去拔双轮车的气门嘴做枪头,往里塞火柴头打铅丝……逝去的童年一去不返。
“可怜!”门帘一挑。进来的不是李国栋,也不是郝德,是林西从砖窑飞出来后遇到的那个“警察”,依然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
这人神出鬼没,怪不得没听见声音。他穿着西服,站在林西身边,拽出林西嘴里的毛巾,唏嘘着,似乎要看透林西的衣服,虽然林西根本没穿衣服。
林西歪着脑袋:“可怜?”
他依然在自言自语:“怪不得麦女会瞧上你,身材不错。”
林西问:“你到底是谁?”
“便衣警察”说:“你就叫我发哥吧。”
“你——你来干什么?”
“我放过你第一次,当然要放你第二次。”发哥似乎喜欢说风凉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朋友找到郝德时,我恰巧也在,我来的比他们快。”发哥这样慢条斯理的说话,耽搁了不少时间。
附近的狗叫起来。
发哥慢条斯理的解开林西身上的绳子。
院门响了,发哥彬彬有礼地说:“不好意思,我失赔了。”发哥再次消失。
但这次林西看清了,发哥快得像离弦弓箭,射出了西屋,之后就再无声息。如果说自己的飞翔华而不实,他的动作只是快一些罢了。
之后林西听见郝德沙哑的破嗓子:“在哪儿?”三四个人走进院子。
林西离房门比郝德和李国栋近。但还有一条更近的路。他推开窗子,侧身飞出窗口。
飞过房顶,飞过树丛,飞过灯光,林西听见下面郝德声音颤抖:“这小子会飞?!”
李国栋也故作惊奇:“他飞了!”
月夜,林西飞出村子。
林西高高地飞起来,再也不敢被人看见。他不敢回家,但他还有另一个家。飞过麦地,飞过南彩镇政府,采风小区路灯稀疏。他飞到南广场上空,在健身器材旁落下,这里不会有人。小区里3号楼1门201,是林西家的另一个住处。
其实躲在这里并不是办法,李国栋知道这个住址,他和郝德很快就会找来。但林西必须来。林西来这里是来给派出所打电话的。
之后林西必须离开。之后,林西将有家不能回,因为警察很快会从李国栋和郝德嘴里知道林西会飞的消息。其后果是:林西会像怪物一样被关在实验室里进行研究。
林西唯一的出路是寻找麦女,虽然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也许发哥知道,但林西不知道发哥在哪儿。
林西孤零零走出小区。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只知道现在应该离开人群,好好想一想今后怎么办。
天蒙蒙亮,小区北边,熟悉的街头,林西喜欢去的那家早点摊已经开门。
林西要了一碗羊杂儿和四个烧饼,交钱时才发现身上只带了十几块钱。还好在采风小区他的房间里,褥子下面压着200块钱。没办法,只好回小区拿钱。
林西晕晕乎乎走到30号楼下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进采风小区。楼下停着几辆车,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那些不该来的人应该还没来过。
林西走进一单元。
回到小区,走上楼梯,楼道里隐约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噩梦般传来。郝德,不是吧!101的防盗门虚掩着,林西蹑手蹑脚,回身偷偷往门缝里看,发哥正神情悠闲的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有两张丑恶的面孔——李国栋和郝德,剩下两个不认识。这四个人站着。还有一个人坐在发哥身边,也许是发哥坐在这个人身边。
林西拐上楼梯,侧耳倾听。也许,他更应该逃走,后悔已经晚了。千不该万不该,怎么会忘记带钱!
“死个把人顶多几十万就打发了。钱能解决的,干嘛弄得这么大?”沙发上那个人说的,正是昨天的事,听他的语气死的似乎不是人。
“我不想坐牢,万一……”郝德声音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种宽厚,像只斗败的公鸡,变得嘶哑。
“旧窑早该拆了,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我一个月给你开好几万,你连个毛头小子都抓不住?”
徐凤仪,没错,这个人就是徐凤仪。徐凤仪是麦女的舅舅,其实他才是砖厂的真正老板。林西暑假去砖厂打工,本来就是希望找到他,打听麦女的消息。徐凤仪是大老板,基本不会在砖厂这种小地方出现,林西本以为不会找到他。林西实在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徐凤仪。
“昨天晚上,小国本来捆住他,不知他怎么解开的,然后他居然从门口飞了起来……”
“飞?这么有趣的事你现在才告诉我!”徐凤仪生气显然是为这个。
郝德不敢言语。
“是的,他光着膀子,飞得很高,我们也没办法。”李国栋机会来了。
看来让徐凤仪主持公道,是不可能了。他是郝德的主子,两个人是一丘之貉。徐凤仪似乎对昨天的事已心知肚明,却深藏不露。林西不敢再经过101的防盗门,拔腿往楼梯上走。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道拐角处有扇窗户,他可以钻出去。
“林西,请进。”徐凤仪的声音,引起屋里一阵骚动。徐凤仪竟知道林西站在门口。
在楼道里,飞不起来。而越过101的门口逃跑也不太可能,屋里人比林西快。爬窗就更慢了。林西硬着头皮走进客厅,向李国栋和郝德怒目而视。
徐凤仪说:“你们出去一会儿。”其他人纷纷往外走,发哥悠闲地站起身,走在最后。
李国栋从林西身边经过时,林西对他说:“原来你要找的,是这棵大树。”
徐凤仪的名字,林西早如雷贯耳。
二十年前,有一天徐凤仪从屋里出来,看见院中雪地里长出一棵牡丹花。这棵花应该值不少钱,他想把它刨出来栽进屋里,却挖出了血。村里很多人都看见过那棵枯萎的牡丹花。同一天他家院墙外还长出一棵枣树,没人敢再挖。枣树几天后不见了。后来,老徐家那个嫁给沧州货车司机的闺女音信皆无。
此时,林西又想起这个传说,忽然想到:那棵枣树,难道是麦女的父亲?
那时徐风仪二十三岁,穷的找不到媳妇。牡丹花也许是他的福星,他转运了,白手起家,从承包村里的砖厂开始,如今公司不计其数,已经是亿万富豪。
另一件事更接近传说:徐凤仪用两倍的价钱包下窑厂,原来的厂长郝德不忿。郝德本来就是个滚车沟子的,有五六个拜把子兄弟,他们交涉不成,当夜就来寻仇。那一夜月黑风高,没人敢去看。后来警察来了,徐凤仪毫发无损。后来郝德几兄弟唯徐风仪马首是瞻,后来砖厂里的青砖变成红砖。
客厅的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林西和徐凤仪两个人。徐凤仪,他的姐姐叫徐凤华,是麦女的母亲。徐凤仪是麦女的舅舅。也许他一直在这里等林西,也许刚才那些话,是他故意说给林西听的。
客厅里更安静了。徐凤仪说:“随便坐,林西。我叫徐凤仪,咱们是一个村子的,你应该知道我吧?”
林西说:“我当然知道您,您可是村里的骄傲。可是您刚才怎么知道我在门口呢?”
“我当然知道,说起来这和你会飞一样不可思议。”他说,“你一定听说过我家院子里牡丹花的事。”
“我知道。”
“其实,那天我挖出的除了牡丹,还有这个——”他抬起右手。
林西眼前一亮。徐凤仪无名指上带着一个白银戒指,和他修长的身材与名贵的西服毫不相称。让林西眼睛亮起来的,是戒指上的鱼水花纹,和麦女的耳钉一模一样。
“我是靠这个戒指找到你的。我本来没想用戒指找你,但戒指带我来到这里。这是个内购房,一直空闲着。恰好这个小区的开发商也归我管,所以我在这里等你。你刚才到门口时,戒指已经感应到了。你果然与众不同,没让我失望,现在我很想知道,戒指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见到你?”
林西坐在沙发上矢口否认:“您怎么相信他们的话?我哪里会飞。”他实在不敢相信徐凤仪对麦家的事毫不知情。
徐凤仪察觉到林西的异样眼神,以为林西不信,说:“我发家是因为这个戒指,它是一座宝藏,一座宝藏的宝藏,因为它能帮我找到任何一个宝藏。有时人的钱多的没地方放,喜欢把财宝埋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这些人不知道,其实他们这样做等于是送给我。他们总是喜欢做同样的傻事,所以我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现在已经懒得开采宝藏了。需要时再拿,什么神秘的宝藏,对我来说多如牛毛。我现在用戒指寻找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权利,比如养生术。”
“戒指几乎能帮我找到想要的一切。你别不信,比如你口袋里现在装的决不会超过十块钱。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徐凤仪优雅地坐在沙发上,说:“那一天是阴历腊月二十八,挖出戒指,我随手戴在手指上。
“过了年,我出门去大姨家,自行车后捎着两瓶二锅头和一箱方便面。一大早大雪纷飞,到了北彩村外,我忽然感觉戴着戒指的手指有些麻痒,低头一看,戒指上多了一条小鱼。你看,戒指上本来只有一条小鲤鱼从水里露出头来,当时又多了一条鱼。
“我暗自奇怪,往前骑了二里地,鲤鱼慢慢沉入水里,水面只剩下气泡。一不注意自行车在雪地上滑倒了,我干脆掉头往回走。骑了十里地,那条新的鲤鱼完全沉到水里,但手指的麻痒还在。
“我再次掉头,最后停在路边一棵松树下,那条鲤鱼从水里跃出来。我看看周围,树下有个被雪盖住的凸起,扒开雪一看,是个黑色钱包,里面有五百块钱。你不知道,在那个年代,五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
“后来,县里信用社发生了一次抢劫案件。三个嫌疑犯二死一伤。三天后,那个被警察抓到的罪犯带着警察来到李桥乡张辛村大桥下寻找埋藏的二十万时,赃款踪迹皆无。”
“二十万,现在也是个不小的数字,难道是你……”林西惊奇地问。
“呵呵,那些钱当然是我拿走的。这是我第二次找到的钱财。我慢慢发现了戒指的秘密:当戒指接近无主财产,鲤鱼就会有反应。当它完全跃出水面,那些钱财一定就在身边。现在你知道我怎么发家的了吧?那条鲤鱼,随着接近的财物越近,浮出水面就越高。鲤鱼的颜色也会变,像桑椹一样,随着遇到的钱财由少到多,渐渐会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当鲤鱼变黑时,就是一处宝藏,里面的东西肯定价值连城。
“我的秘密你已经知道了,你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的秘密了吧?”
“我真的不会飞啊!”
“我向你说了,你多少也应该说一些吧。你要知道一点,我们都拥有不同寻常的力量,我们会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飞。”除了矢口否认,林西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看你就见过世面。”徐凤仪说,“砖厂其实只不过是一个起点,除了工厂,我现在还拥有跨国公司,商场,我还有银行、出版社、电影公司……既有中国的煤矿,也有沙特的石油开采权,包括英超足球俱乐部在内的各个领域。虽然,很多都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我根本没心思打理。我把它们交给别人,盈亏无所谓,我无所谓把自己的钱源源不断的注入那些亏本买卖。好在我的钱要多少有多少。一个人应该有的,我都有了。现在我想把这一切送给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包括所有的产业,股票以及存款。你可以经营,也可以卖掉。之后,凡是你喜欢的美女都可以投入你的怀抱,你拥有的财富地位可以轻易让你成为一个年轻的诗坛泰斗。你也可以把村里的房子建成别墅,圈养一群官员或者狗。而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不知道。”林西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说的一切,当然不包括戒指。他送给林西的东西,都可以轻易重新得到。社会顶层的奢华穷人根本不可想象。他说的每句话都让人心动。但是,徐凤仪说的一切,和麦女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能辜负,那就是麦女。
不,还有一个。徐凤仪马上帮林西指明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清楚,希望你不要后悔,不要放弃你和母亲的富足生活。”是的,还有一个,那就是母亲!
“如果愿意你可以和我共进午餐。”这是林西临走时徐凤仪用贵族口吻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知道,除了惶恐与不安,林西对他更多的是厌恶。
能轻易离开房间,这是之前林西万万没想到的。这三天时间里,林西必须做出选择。让母亲过上的富足生活?还是继续寻找麦女?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逃亡。但是林西跑得了吗?麦家法器正急切地寻找麦家人,徐凤仪可以轻易找到他。
关于这一点,林西深信不疑。砖厂事故,也许早已被徐凤仪用金钱铺平了道路。至少他不会牵涉在内。他会像影子跟着林西。徐凤仪手里有一根很粗的锁链,一头系在林西的脖子上,那就是母亲……
徐凤仪急于想知道关于飞翔的秘密,志在必得。现在看来,这样的魄力,发哥听命于他,也不是全无道理。
也许,徐凤仪王朝会因为林西的举报信灰飞烟灭。锄头是麦家法器的克星,也许林西扛着一把锄头,他找不到。这可能吗?
“绝不能让人看到你的飞翔。”确实,林西面临着一个又一个被封闭的砖厂……
不管那么多了,至少从现在开始,还有三天时间,下午林西真的可以回村去见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