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身半裸、肤色黝黑发亮的贫瘠农人奔波烈日炙烤的久旱大地之上,他步履迟缓,神态轻松,一条快掉光毛发的黄皮狗摇头摆尾,紧随其后,远处干燥开裂的田地里,裹着一身碎布条的五彩多姿的稻草人正随风摇摆……
村落柳条抽枝的河岸旁,春风飘絮,一群新会走步的小鸭"嘎嘎"不断,扑腾着小小翅翼正朝河心笨拙拙地划去,四壁颓唐的学堂里书声琅琅、不绝于耳,四五幼童在一处蝴蝶翩飞的篱笆下嘻哈耍闹,玩弹珠,捉蛐蛐……
夜色微凉,一角月牙从云层中偷偷溜出,如舟似弓,两三颗星放光,权作向导或伴侣,从天宫开始巡游,一路直到小院落绿意蓊郁的葡萄架下,外公随意摇动起鹅毛蒲扇,口中念叨不停,大概新奇故事又来了,于是,新鬼烦冤,野狐悲歌,群狼嘶吼……
秋高气爽,谷熟稻香,黄灿灿的一片开阔地里,一白发长者居中,众多青年才俊环绕其旁,或坐,或立,或啸,或歌,上古经卷,近世学问,时评热议,问策治政,不辨长幼,不论资历,不分尊卑,无不慷慨陈词,壮怀激烈,意气洋洋……
汽笛轰鸣,车马不息,各式衣着的人早已奔来迎往,径自穿梭,一些人昂首挺胸,大步快行,笑意灿烂;一些人驻足张望,停步不前,恍若所失;一些人闲庭信步,喃喃自语,悠闲自在;时速如飞的各类车马在他们面前均有如光速一般疾驰飞过,充耳未闻,或过眼浮云,他们就这样或走或停,或急或缓,或一脸倦怠愁容,或一抹意外惊喜,素昧平生,而又日夜均能擦肩疾过,黑夜到来,径往各自命运暂时的一角归处,等新一日旭阳东升,一切温馨难过统统照单全收,既相濡以沫,又相忘江湖……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繁华闪耀,声乐醉人,万家灯火之上,满城悄然独眠,不安分的食色男女总归还在迷离宿醉,饱暖放浪,淫词艳曲,纤歌漫舞,和着沉吟如痴的午夜凉风在五光十色的空街尽头来回游荡,街角零落的低矮、半透明的窄小旧屋间立着一个个搔首弄姿的粉红女郎,瘦长娇弱的白皙大腿在冷风深处如同裸露的小梧桐树一般迎风招摇,粗语不断的一声声吆喝之后,嘤嘤小口里不知正葬送着多少脑满肥肠的世俗小人……
……
某少年心灵闭塞,交流障碍,一怒之下,杀人放火;某少女跌落圈套,欺骗与阴谋之后,终被痛下毒手,抛尸碎骨,弃之荒野;某年老清洁工惨遭辖区小官当众盘剥殴打;某幼童入学,一时调皮,竟受痛打;某商人投机取巧,生产食品,假冒伪劣,置生死于不顾;某知名公众人物隐私曝光,家庭不睦传闻不胫而走,婚外情事频频炒作;某外国渔船,平白无故,抢滩霸岛,蓄意挑衅,战火在即;如此等等,各类千奇百怪又实实在在的种种故事报道此刻又纷纷扬扬地充斥在皮诺克的眼前、心底。从离开魔法学校,回到嗒嗒塔塔尔,又与母亲告别,并再奔向热曼特鲁底,这一路上,他一直若有若无地留心着这土地上新近发生的种种大小事。事实上,他这个样子只在初次相识他的陌生人那里会觉得古怪新奇,但和他相处久的朋友却早已习惯,虽无一针见血的戏谑鄙薄之语,但一点无心的嘲笑与嗤之以鼻的表情,还是善意地留存在皮诺克敏感的内心上。
哦,是的,他根本不是什么实干的帝国公仆,也压根混不上那光荣名号,又毫无任何魔法特长、生活技能,看起来也断非意志坚定的侦探冒险家,更加没有丝毫值得夸耀的地位来衬托一股立锥底气,那么,海耶库图曼的好与坏和他有屁的关系哦。
多数人,海耶库图曼的多数人是这样想的,对,就是这些多数人,这些眼里不很尊重饱读诗书之士、对一切不屑无谓、整日吃喝拉撒睡、物质现实无比置上毫无目光的人,在这正在迈步的三百年疾速时光里,让深受两大因素--农桑和商贸--所影响的海耶库图曼走向繁荣的同时,也无可如何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穷者几无立锥之地,富者尽有四海之意。
这个极端或许能被某些清醒者察觉,或者被他们完全遗落,但无论他们会怎样,帝国政府的公众机构都不想多加关心,他们正紧锣密鼓、日夜不休地张罗起一场盛大空前的表演,以高度彰显他们时下最引以为傲的这一片海清河晏与歌舞升平。
实际上,包括热曼特鲁底在内,都不过是这一幕表演里一个不算重点又多少有几段台词的小角色。另外,这宽广地域上那些看似富有丰裕的少量有资格入场看戏的人群,他们的背后,站着的、蹲下的、低头的、蜷缩的、匍匐的等等,都只能是当前时代里被限制的一具具饥肠辘辘的空肚子。不幸的是,这些空肚子太不争气,一点也摸不着进场的门路,竟还一个个搭挂着空瘪瘪、眼巴巴的破口袋,千里迢迢跑来讨饭吃,他们傻傻地自以为这样就可以像大海里的八臂章鱼一般死死地扣压在海耶库图曼刚刚有点强硬的蛮腰上。不能说他们错了,或许某一天这些懒懒看戏的尊者一不小心没打上盹儿,还是可能会心笑一下,给点赏钱的。
海耶库图曼--这东方巨人,他雄伟峻拔的伟岸身子如今是多么教有心人担扰忧愁,三百年的举世崛起,一千二百年的屈辱受难,三万六千年的文明精神,难道都将在今天这个横流物欲的时代里轰然崩塌吗?
诗说:
"我曾浸没于爱的河流
今夜,我在沁凉冰水中独身行走
如果爱
竟把它古老竖琴折损、消殁
我愿
赤脚裸足
这断形残骸之间
什么即将变幻
我欲向谁发问
欲望的黎明或它阴冷夜晚"
--《上古·问诗,阿拉斯托长者秉笔》
皮诺克已快走到幽然小径的尽头,再往下走,他大概可以看到角落里白日中酣睡懒起的风情女郎,还有她成群结队、环伺左右、谑浪淫笑的拥趸粉头。但上述的诸多思绪,以及外公经常挂念在嘴边的这首上古之诗,忽然扯住了他准备继续前行的脚步,他回转过身来,或说是这涌上身的欲念猛然冷寂,在这转角的朦胧潮湿的光晕里,那个胖墩墩的、白天里只朝他一脸憨笑的鳌头人似乎正在起风的泠泠冷雨里微笑又哀泣,不过,当皮诺克这次在蓦然之中清醒地看见它时,它已经不像之前偶遇时那般乖巧孤单,它下意识地退了退,尖削嶙峋的鳌头淡淡一撇,躲开了,离去了,仿佛根本不允许皮诺克明澈的眼神多上任何一丝温柔的靠近。
它这么走后,小径更加空荡清静,一束束琉璃霓虹在一串串灌木树影里涣散、聚拢、奔跑,似万马飞腾,若银蛇漫舞,如巨象奔突,在皮诺克周身上下窜行,雨珠滴落轻盈,像一颗颗流动光滑的细小玛瑙,个个顽皮可爱地跑到了皮诺克这件刚被霓虹织就的霞光彩衣之上。
"嗷儿……呜……"
"嗷儿……呜……"
"嗷儿……呜……"
远方,深谷,空林,鸣涧,一声一声,一阵一阵,撕心裂肺,悲痛惨绝,是狼族的朋友们吗?是它们的部落又办起了歌舞盛会吗?
我的朋友们,你们好吗?
野性、原始、神奇的遥远呼唤,立时牵动起皮诺克细腻如丝的冥想之心,朝着幽然小径的来路回走。细雨柔滑,清音碎耳,他情不自禁地狂奔起来,大风怒号呼啸,他只冷脸高吼,大声地冲到缓缓飘落的点点薄雨之中尽心呼喊,与那撕裂嚎叫的空林之声摇摇呼应,肆无忌惮又无比自由地释放起长久横亘在身心之上的一无所有,静寂的雨夜顿时被他狠命地远远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