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有去食堂了吗?’刘雪尽量表现的是在不经意间提及的。她手心里的盒饭几乎没怎么动过。而舍瞳的已经见了底。
‘有。’‘怎么了?’
他有些惊讶的抬起头。
‘看看有没有新的面孔?’
‘还是去调查,问问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个月给多少钱?’
晓婷觉得这句话听上去不怎么舒服。但舍瞳还是笑了。
‘昨天晚上吧。’他将手中的盒饭扔向两米开外的垃圾筒。却没扔进,砸在了垃圾桶边沿,里面所剩无几的暗黄米粒一颗颗掉落出来。是因为里面有肉汤的缘故。让那些米粒染上了这种颜色。
‘你们也去了吧?’他无所谓的耸耸肩。为刚才的失误,感到有些尴尬。‘要不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去了那里呢。’
刘雪点点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让他可以从神色中窥探到一点心事。
‘我是应约才去的。不像你们搞的连同伴都不信任。就是那个粉红色的手机。又有人给我发短信过来。问我要不要知道他是谁。他在里面告诉我说,让我深夜去食堂一次。于是我就去喽。’
‘本来以为可以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的。’他有些无奈的低下头,盯着桌角,俄而又抬起头,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你们昨晚跟踪我?’
‘是我们睡不着。所以想去那里看看。毕竟那里总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们碰碰运气。’刘雪并不看她。补充道。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变得既陌生又熟悉。相互之间,让自己周身所有的触足伸到足够广泛的地方,试探的追寻彼此的内心真实的想法。可能是谁都不信任谁了吧。
空气中不易翻折的寂寥,灯光下滞眼垂死的灰尘,有些剥落的墙壁,摇摇欲坠的古旧画框,还有阴郁的风不时吹过他们的脸颊。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盯着墙面上的那个银白的小钟表。
它不合时宜的挂在脏旧的墙壁上。那是小舅这次来的时候,顺便带给她的。
‘我看到你们房间也没有表。特意给你买了一个。’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舅头发稀疏的地方刚好有一片阳光落在上面。他毫无知觉的对她莞尔一笑。而晓婷呢,双目中的眼泪以经决堤而出,在她干燥的脸颊处划下深深的折痕。
一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晓婷从回忆深处走了出来。
‘不早了呢。’晓婷自言自语的说。
‘校长怎么还不出来?’
‘他还没吃饭吧?’
舍瞳回过头去,手中平端着的瓷碗发出惨白的光泽。纤细的手指因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而变得有些僵硬。手背上淡蓝色的血管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水,变得更加鲜明。‘应该是听不到吧。’
他笑笑。然后又有些不放心的回头瞥了一眼校长紧闭的房间。‘里面好像有水龙头没关。。。’
晓婷收到父母的来信,是在前天。她自己刚起床不久,新来的女护士长着隽秀的面容,走起路来款款而行且丰姿绰约。熏香的衣摆在经过她的身边的时候,摇摆在空气中,她有着两排好看的小米牙。笑起来的时候婉约的露出一点,给人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
她手里拿着三个盒饭。有些胆怯的和晓婷以及刚刚穿好鞋子的刘雪对了几眼后,细声轻语的说道。‘校长那个房门还没有开。我敲了几下也没有人应。’
刘雪正在站起来。墙角的那个古旧画框,里面的纸黄色底框冷冷的注视着她们。
‘应该还在睡觉吧。’然后她把所有的盒饭放到了木桌上,在她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又猛的回过头来,想起什么似的定定的望着晓婷的眼睛。‘对了!这里有你的一封信。差点忘了给你。’
她走到桌边,将一封雪白色的信封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一个盒饭上面。信封的一个角已经有些蜷曲。看样子是被她一直放在裤兜里了。她重又抬起头,对晓婷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校长的盒饭,也暂时放在你们这里了。我真的是叫不醒他了。’
‘他不忙么?’刘雪一边注视着拆信封的晓婷,一边无厘头的冒出这么一句。‘我是说,校长他最近不忙吗?怎么一直都住在这里呢?’
‘真让人奇怪啊。’
‘小舅是来陪我的!有什么好奇怪的!’晓婷停下手里的活计。愤懑的拿眼睛乜斜着刘雪。
‘你不要瞪我啦。真是的。’刘雪着急的辩解。‘我就是随便问问嘛。’
‘再说了。他不是校长吗?校长应该每天都有很多应酬才对啊。他不在办公室的话,那些应酬怎么办?’刘雪低下头,很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声音闷闷的透过紧蹙的空气,有气无力的传过来。
晓婷不再说话,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到展开的信纸上面。将其中的几个字迹打湿,整张纸在那个地方凹陷下去。看上去变得模糊一片。形状就如同一个野兽身上越发严重的溃疡,一片淤积着毒素的痈疽。她抽噎的说不出话。
她深深的低垂下头。将整个脸埋在双腿之间。
她的胸腔在猛烈的颤抖着。
她的双肩以同样的幅度剧烈的抖动着。
刘雪用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她刚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到了紧紧被晓婷捏在指尖的那封信。信面上空洞的几乎没几个字。但是简单的几个字组成的,有些弯扭的句子,其所附带的重量足以将任何身在其中的人压垮。
‘对不起。晓婷。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你的父母在一星期前在车祸中去世了。’
‘你父母不让我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的神经一直不好。’
‘一直不好。’
总之是这样的黑暗的句子。总之是这样无情而生冷的组合方式。在一望无际的荒原当中刺破冻土生长成一片榛莽的森林。阳光透不进来,风声也彻底被隔绝在外。能看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能听到的,当你身在其中,踩在渐次腐烂的树叶尸体之上时。只有灵魂被撕裂,信仰被抛弃的声音轰隆隆碾过早已麻木的神经。
让人再也不存在剩下的勇气,活下去。
有两滴血沿着手臂上清晰的血管脉纹,缓慢的滑下,在被尘土压在脚下的地板上,激起了汹涌的飓风。
而现在。她没事一样的对着所有人傻笑。
‘太久没有出来了!’刘雪避过晓婷的眼光。面露堪忧之色。‘好像就出来过一次。’
舍瞳的脸上突然之间蒙上了一层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表情。。‘那天出来的时候,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舍瞳转向晓婷。
那天下午,小舅在他的房间里呆了足足有十七八个小时后,面容疲乏的来到了晓婷的房间。刘雪坐在床头,单薄的红色衬衣裹在她的身上,看上去显得更加纤瘦。
‘刘雪也在。’晓婷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他。‘他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然后晓婷就突然哽咽。眼睛湿润的盯着门口的方向失神。‘我父母死的时候,小舅他没有告诉我。’
‘就在一星期前。’转瞬之间就变得空洞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我父母死了。就在一星期前。’
‘对不起。’晓婷看到舍瞳低头道歉的样子。接着又笑了起来。‘他给我写了封信。还是让女护士转交给我的。’
‘你知道他在信里说些什么吗?’
‘他说不告诉我父母的死讯,是因为这是我父母死之前要求他那样做的。理由,仅仅就是因为我的精神状况一直以来都不好!’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说我精神状况不好了。’晓婷的面容整个沉下去,在鹅黄色的灯光的打照下,变得异常阴森。‘非常讨厌。’晓婷咬牙切齿的又强调了一遍。
刘雪下意识的将双腿靠近。她的眉宇间有浓重的雾气萦绕在那个地方。探不到底的存在着。
‘他可能感觉有些歉疚吧。’晓婷叹了口气。‘其实他不必这样的。我并不怪他。真的。我只是怪我的父母。’
少顷。她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容。双眼有些无力的耷拉下去。就这样,她望着舍瞳的方向。声音从食道滑过,经由咽喉,碾过悬雍关变得极薄。
她说。‘谢谢你。舍瞳,要不是你让我打电话找小舅过来。可能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母已经死了呢。’
警察来的时候,整个校园都被警笛笼罩。压抑的氛围感染着学校中的每一个人,在水泥路上逆着炙热的阳光远去的男生,或者在树荫下三五成群的女生,脸上无一不显露着此刻她们的惊愕和惶恐。
在办公室里。晓婷三人依次坐在校长常常接待客人的黑皮沙发上。一个面容稚嫩,看上去不到20岁的警察闷头抽着烟。从窗户的罅隙间透过来的阳光打照在他瘦削的脸颊上,在空气中播散着生根拔节的欲望。
他转过头来。在阳光掠过晓婷脸颊的时候,发出细微的一声叹息。
‘你小舅的死。我们感到很难过。我们一定会尽早的查出事情的真相。’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将手中仅剩下一点的烟头扔在脚下,然后碾灭。‘还希望你们能积极配合。’
一天前发生的事情。好像已经久远到了让时光尽数折裂的地步。那个吊诡的画面,在门被撞开的瞬间挤跑了晓婷所有的清醒意识,然后整个人变得模糊,然后感觉所有的事情不过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醒曲终,人散。她满怀期待的,机械的如同这个世界上最寂寥的机器人,摇了摇头,在眼前的世界再次清晰的时候,眩晕在地。
据舍瞳反应。当时天已经黑透了。走廊里没有一点光线。所有人甚至连彼此的面容都看不真切。
把门撞开是舍瞳的注意。原因是他听到了房间里有惨烈的声音传出来。然后是沙沙的忙音。
‘把门撞开吧?’舍瞳接连敲了十几次门,没有回应后。他小声的建议道。他的目光小心翼翼的紧跟着晓婷不停颤抖的手臂。那个血迹斑斑,疤痕满布的手臂。‘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晓婷没说任何话。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刘雪和舍瞳。她不安的踱着步子,时不时的停下来,然后接着在原地打转。她始终低垂着头,这让刘雪和舍瞳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刘雪望着舍瞳的些许企盼,夹带着怜惜的眼睛。嘴唇嗫嚅了很久才说出那一句话。‘撞开吧。’
然后,所有人都傻了。
雾气挤满了整个房间。有些呛鼻的挟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汹涌而至。边缘模糊的一点灯光在烟雾的笼罩中有如山林荒野中冉冉而生的鬼火。向四周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站在门口。等着烟雾散尽。
不知从哪个方位传来的嗤啦嗤啦的声音,铅块一样的灌进了每个人行将崩溃的神经。
好像是收音机读空白磁盘的声音。舍瞳在向警察描述那天的经历时,痛苦的闭上双眼,极不情愿的诉说着他那天的所见所闻,已经冰嵌骨髓的恐怖感再次在安静的氛围下席卷而来。
‘等烟雾都散去的时候,我才确认那的确就是收音机发出的声响。’舍瞳手指清晰的骨节裸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他自嘲一样的勾起了嘴角。
邪气的笑容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他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不一会依靠在了沙发靠背上。
他的面容突然看上去整个松弛下来。好像突然经历过生死,看淡了世事无常的人在跟不知情的人兜售着当时惊心动魄的故事。可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没有几个高中生会碰到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接二连三的。他苦笑了出来。然后一本正经的注视着警察手中再度点燃的香烟。
‘他的尸体整个躺在地板上。身体被剥的一干,二净。’这是极少的,晓婷看到舍瞳表现的如此脆弱,惊恐的神色溢于言表。‘皮肤被扔在一边。’
在听到皮肤两个字的同时,晓婷的身体不自觉的震颤了一下。她用双手揉搓着眉头。一副将要呕吐的模样。
就如那天,校长被剥去皮肤的尸体呈现在她面前时,在所有的恐惧疯了一样撞击着每个人的神经,在碎裂之前,晓婷脸上就是这种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表情。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表情。
他确信,他今后一辈子都不会再碰到。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一种绵软的怜悯,扑簌簌的落满他整张脸庞。眼睑有些红润的。他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