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松林宫仅三十里的赞达城,离西域要塞雅子口只有不到七十里的路程,且都是大路,可并行车马,是边关商贸交易的门户之地,热闹非凡。赞达城的西北角有一间不起眼的药铺,店门的招牌上单书一个“药”字,药铺的主人是一对夫妻,瞎眼男人是郎中,哑巴女人是掌柜的,只哑不聋。正对店门的墙壁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坐莲观音壁画,据说是药铺的男主人一刀一刀刻上去的,女主人再辅以色彩勾勒,而男主人的眼睛就是刻画时石子入眼感染而盲的。
半月前的一天夜里,临近打烊的药铺来了位身披黑斗篷的特殊客人。见有客进门,原本忙着打扫的哑巴女人赶忙放下手中的笤帚,拍拍衣襟上的土,堆满笑容迎了上去,正要比划着问客人有什么需要时,客人一抬头,哑巴女人愣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眼里写满惊愕。来人的脸也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可这双眼睛射出的目光,哑巴女人太熟悉了。
片刻的静寂,屋外的风拍开虚掩的店门裹着沙粒吹进来,又落了一地的尘,坐堂的男人觉察出妻子的异样,朗声问道:“仙草,何事?”哑巴女人这才回过神来,哇啦哇啦了两声,意思是:有客人来了。
“客人勿怪,内人哑口,不善言谈,请坐我面前来。”瞎眼男人掌心向上,向前伸了伸,以显礼数。来人没有移步,只在原地轻声道:“二胡,别来无恙啊。”
话语虽轻,可在瞎眼男人听来,却不啻一声惊雷,这个声音,蛰伏了二十年,终于出现了。二胡是他从前的名字,甚至不能叫名字,只是一个外号,且专属那个人,没错,就是眼前这个身穿黑斗篷的特殊客人。
“主人,您来了。”瞎眼男人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耳顺目低地立着,“仙草,奉茶。”
哑巴女人哇啦哇啦地比划着让客人落座,沏了壶茶,给斟上。
“二胡,你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眼睛呢?”来人语气沉稳,即便是问及旁人的心伤事。
“唉,一言难尽呐,主人,蓝若还好吗?”
“她很好,我让她去帮我做件事情,很快就要完成了。”
“蓝若做完了事,可以把她送回来了吗?仙草一直念着她,都二十年了。”瞎眼男人讪讪道。
“二胡,你也是松林宫的人,你应该知道宫里的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
“我、我现在就是想看,也看不到蓝若了啊,只想在有生之年,能摸摸她。”瞎眼男人颓唐地低下头,几乎是用最后一点尊严祈求来者。
来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我答应你,等到事情做完,我就把蓝若给你送回来。只是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语毕,瞎眼男人像是得到恩赐的斗士,昂头答道:“是,主人,您请吩咐。我詹巴尔万死不辞。”
“哦,我差点都忘了,你原来的名字叫詹巴尔。”来人顿了一下,轻声道:“我需要曼陀纱。”
“好的,主人。已经给您备好了。请您随我来。”詹巴尔伸手去摸靠在墙边的盲杖,唤道“仙草,带路。”
已经备好了?来人心中不免一阵发凉,詹巴尔怎么知道我需要曼陀纱?来不及细想,仙草已从里屋出来,按动桌上石砚下的机关,只见壁画上观音的莲花底座散去,现出一个只容得下一人进出的小口,借着店内的烛火,依稀可见错落的台阶直入地底。三人依次进入——仙草走在最前面掌着油灯,来人跟着灯光行在中间,詹巴尔拄着盲杖跟在最后。
仙草掌着灯心念蓝若却口不能言,来人揣测着谁人知晓了曼陀纱,詹巴尔忽然意识到刚才似乎说漏了嘴,三人各怀心事,一路上一言不发。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崎岖的台阶步开始变的宽阔,脚下的路以不规则的青石板铺垫而成,落满层叠刻痕的墙壁上不时渗出水来,葱绿的青苔在油灯的暖光里娇嫩地撅着。很难想象,在大漠边沿竟然有这样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曼陀纱来自苗疆,喜湿而惧旱。其花粉见光又极易挥发,的确需要这样的地方养护,否则无法生存。
来人停下来,拍拍詹巴尔的肩膀,以示赞许。心怀忐忑的詹巴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了下,盲杖落在地上,碰出声响。仙草转过身来,哇啦哇啦了两声,快步退至詹巴尔身边,拾起盲杖,塞还给他,举着油灯着急忙慌地查看詹巴尔有没有摔伤。
“仙草,我没事,快到玄鲤门了吧。”詹巴尔捏了两下仙草的左臂,这是他俩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有生人来时,捏一下是安全,捏两下是危险。仙草一下就明白了,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掌着灯继续前行。
可这一切,都被来人尽收眼底,“还有多远?”来人驻步问道。
“过了玄鲤门就是碧波潭了,我把曼陀纱放在回音盒里,就放在碧波潭底。”詹巴尔沉沉地说,特意把“底”字拖得很长。仙草转头望了望,又接着往前走。
“碧波潭底?”
“恩,是的,仙草去拿,她会凝息。”
听闻凝息二字,来人立马变得警惕,疾声问道,“凝息?她是苗疆人?”
“是啊,仙草是二十多年前我去苗疆办货的时候拣来的,她也是个苦命人,蹲在集市上乞讨,看她可怜,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正说着,三人已经转过一个回型的隘口,一面画满数朵梅花的墙挡住了去路,墙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铜制鲤鱼,左边那条唇上尾下没鱼眼,右边这条唇下尾上无背鳍。来人明了,玄鲤门到了。
仙草掌着灯走上前去,正要按动左边铜鱼的眼眶,却被来人呵住,“好好想想,该按哪边!”仙草伸出去的右手明显抖动了一下,左手掌的灯也落在青石板上,碰的叮咚。詹巴尔闻势不妙,正欲快速退回隘口按动备用机关,不想被来人一把扼住咽喉,动弹不得,只片刻便断了气。仙草见状立刻扳动右边的鲤鱼尾,墙面中央裂出一道只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石门,来人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仙草消失在重重关上的石门里。
落在青石板上的油灯,依旧明晃晃地照着,狭长的走道里,只有立着和卧着的两个人影,来人叹了口气,讪讪地离去,他必须在天明前赶回去报告他的主人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仙草是苗疆人,曼陀纱的具体位置,詹巴尔的死,当然,还有蓝若接下来的任务,都在他的心里慢慢清晰起来,连成了一条线,确切地说是一个局,这个局一旦成功,天立变,地即裂。
玛蔟,这是来人的名字,他的主人起给他的,意为蔟在山林里绽出玛瑙般的光泽,珍宝的显现永远需要一个残酷的猎征过程,他明白主人的意思,主人在十个啖里口都设有像他这样的棋子,但即便是做棋子,他也要做最管用的那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