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石棺
板块断层在这里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海沟。三万英尺深的海底原本应该一片漆黑,与苍茫的外层空间一样,这里几乎是生命的禁区。然而,不断涌出的岩浆使海底有了些许的光亮,而科技的力量最终也使人类可以用双手捧起海底的细沙。
每两或三个火山口之间便矗立着一个球型建筑,底部的三角形支架穿透火山熔岩冷却后形成的黑色礁石,径直没入海床。没有人知道这些支架插入海床的深度,但它足以承受海底洋流的冲击,自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作用,确保他们不会浮出水面。
“安德里斯上校。宫本先生要我再次提醒您约束自己的手下,不要杀人,记住我们是按人数付钱的,要的是活人而不尸体。”
“我都不在乎多一份少一份,你们又何必哪!”
“不是钱多少的问题,宫本先生只是不想看到无谓的杀戮,因为活着的蕾米西斯人对我们更有价值。”
“云子小姐,你应该知道武器系统是自动锁定攻击目标的,只要他们反抗,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再说你已经迫害了十几万的蕾米西斯人,还会在乎死这一两个。”
“问题不在于……”
“够了,我知道打断一位女士说话并不礼貌,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绅士。”安德里斯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冷笑。“不要和我讲那些没用的大道理,只要有人愿意付钱,我就会继续做,做那些你们认为会脏了手的勾当。不过你要记住我脏的是手,而你们是心。”
云子的脸上依旧面带笑容,只是微微欠了欠身。“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不过你要记住我们是有协议的,一切都要按协议去办。”
“真他妈的虚伪!”
“作为违约的罚金,我们将扣除此次报酬的百分之五。”
“哈,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动物保护协会的!”
“不,这次是按误杀一个人的标准扣除的,下次就不会这么少了。”
“人,你有把他们当人吗?”
“按照联邦拟定的公约规定:所有能够掌握文字,并有序记述自身历史的生物都属于人类。”
“真他妈可笑,这么说你们承认自己是在榨食人血了!干着这么无耻的勾当,却还有脸跑来教训老子。”
“我们有自己的理由,这不需要你去操心,你的义务是遵守协议,做好该做的。”不论安德里斯的言语有多粗俗、无礼,云子始终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记住我们只按协议办事。”
“哈哈,文明人!果然很有教养,骂不还口!老师是不是从小就教会了你们装蒜。”安德里斯知道自己痛快的只能是嘴,继续叫骂没有任何意义。“记得付钱时,剩余的一分也不能少。”
“这个你放心,我们一向看重信誉,钱已经划到你所指定的账头,希望你们也能遵守信誉!”
“信誉?我们从不违约,并且一直信奉顾客就是上帝这条真理,这一点你很清楚。”安德里斯冷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房门。其实他也不想杀人,但杀鸡儆猴是必要的,况且那些蕾米西斯人到了他们手上也未必就能活下来。
正如预期的一样,只经过最简单的安全检查,戈兰和黛尔便夹杂在人群中混进了这个深藏在海底的“集中营”。并非疏忽,而是在那些人看来蕾米西斯人根本不会构成威胁。虽然他们的身体较之普通人更为高大、强壮,但面对现代科技构筑的智能安防系统,如何强悍的肉体都无济于事。
“失去自由的感觉如何?”黛尔凑到自己耳边轻声说道。戈兰却保持着沉默,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和这些人一样,默默忍受,或是在沉默中爆发。悬殊的力量对比,将使反抗变成无谓的牺牲。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的勇气值得钦佩,但他给其他人的内心,却只留下了恐惧的阴影。
精神上的恐惧有时要远胜于肉体遭遇的伤害,那个面包脸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愚蠢,他懂得一个道理:震慑,令多数人因恐惧而放弃抵抗。羊群面对饿狼包围的时候,除去发出软弱无力的叹息还能做些什么!走在沉默的人群中,她的内心不免感到一阵刺痛。
黛尔和戈兰随着人群走进椭圆型大厅,斜上方数十根一人多粗的钢架支撑着拱顶,透过钢化玻璃可以看到头顶是一片漆黑的海水。
不远处炙热的熔岩从火山口涌出,海水为之沸腾,形成大量蒸汽,但随即又被迅速冷却。一些气泡在上升过程中不断碰撞,融合后渐渐变大,自海底不断涌向海面。
椭圆型的大厅中央矗立着一座二、三十米高的青铜雕像,一个巨人右手紧握着利剑,左手高举着火把,体魄刚健,炯然如炬的目光中透出坚毅。
黛尔自然清楚眼前这尊雕像的寓意。火把象征着光明,手中的利剑喻示他拿起武器愿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理想,这个人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泰坦——赫拉,那个愿意为保存火种,愿意代替普罗米修斯承受苦难的巨人。
但那个不知跑去何处“偷欢”,而没有出现在这里的人,应该比自己更清楚眼前这尊雕像的喻意,甚至更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
沉默的“羊群”被驱赶到大厅东侧的一个角落,脚下晃动的地板让“羊群”感到不安。但强大的力场令她们只能站在原地,而这更加重了‘羊群’的惶恐。她们不知所措,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地板在慢慢下沉,速度似乎有渐渐加快的趋势,对黛尔而言,现在要冲出去还来的及,但这样会让自己立刻暴露。黛尔轻轻握了握戈兰的手腕,示意保持冷静。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戈兰的脉搏沉稳有力,似乎比自己还多了一份镇定。而这份镇静究竟是源自她坚强的个性,还是亚特兰蒂斯人血液中的特质?
或许是力量!正是她体内蕴藏的强大力量给了她自信,这股力量来自古老的亚特兰蒂斯遗迹。当它爆发,足以摧毁眼前的一切。
陌生与未知原本就会令人产生恐惧,尤其当四周一片黑暗,耳畔又传来细微的丝丝声。沉默的人群已经开始骚动,但一切都有些迟……
黛尔伸出手一把捂住戈兰的嘴,同时用自己的膝盖轻轻点了一下戈兰的腿弯,两人顺势躺倒在地。片刻,骚动的人群恢复了安静,四周一片漆黑。
一时,黛尔无法确信那些躺倒在四周的是人,还是尸体。这不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那些把她们抓到这里的人,取决于尸体或是沉睡的人群,哪个对他们更有价值!
一阵清新的空气从瓣膜结构的墙体中透了过来,她松开捂在戈兰嘴上的手,同时示意戈兰继续躺在原地不要动弹。而她现在所关心的只是宫本要如何处理这些瘫倒在地上的“尸体”,其中也包括自己在内。
黛尔让自己看上去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只是静静地平躺在自动传送装置上一动不动。但她能够看清隐藏在黑暗背后的阴森与恐怖,事实上任何能够看清四周的人都会感到触目!
层层密布,呈蜂窝状格屉矗立四周,之间均由数道细管,管内流动着血色鲜红的液体。而此时,自己身下的传送装置,却依然源源不断的将一具具尸体送入格屉内的石棺之中。
惊心!同时感到却是更多的刺痛。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坟场,然而走进坟墓的人却无法得到安息。她们没有死,血依然鲜红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她们却永远无法活着走出石棺。因为生化装置已经彻底破坏并改变了她们的基因。
每个神志清醒的人被送入石棺时,或许都会有着相同的感觉——冰冷,痛彻骨髓的冰冷,来自身体,更来自内心。并非出于恐惧,但石棺四壁探出的触角伸向自己时,戈兰还是不禁轻轻动了一下。
正当自己迟疑不定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黛尔的声音。“出来吧,我已经切断了警报系统的回路。”
“好!”戈兰轻声答了一句,而后在石棺壁上一撑,轻轻跃了出来。
“我们继续装扮成蕾米西斯人,行动会非常不便。”
“怎么办?”
“很简单,脱掉伪装!”
“我记得你对杰克说过,不回到飞船上的装备室是脱不下来的?”
“我可没有骗他!”黛尔笑了笑。“男女有别,毕竟他和我们在生理上有很大分别。”戈兰的脸不禁微微一红,但内心还是有将信将疑。“放心好了,按我说的做你就会明白。”
“好!”
黛尔首先脱去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平躺在地,虽然这里很黑,也没有其他人,但依然让戈兰感觉有些尴尬!“两腿尽量分开,同时两手的小指按住肚脐保持三十秒以上。”黛尔似乎微微清了下嗓子,略等了片刻继续说道:“好了吗?是不是感觉盆腔处的骨骼已经分开?”
“嗯!”
“你看,我没骗你吧!男人不具备这种能力,也不会体验到这种感觉。”黛尔说的十分轻松,但戈兰的脸上却不免有些发热,她知道那是一种身体的痛苦与荷尔蒙带来的快乐,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她不明白伪装到如此真实的必要性,却相信自己正如蚕蛹一般自躯壳中脱出。
“现在用两个拇指按住左右两侧的第三根肋骨,如果那种感觉随之消失,便说明你已经切断了身体与仿生护甲之间的神经传感器。”
戈兰没有回答,只是按照黛尔说的去做,她知道适才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位的体验,因为那个用来伪装的身体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下面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最好先把头钻出来,实在不行先出腿也可以。”
在戈兰看来这种一味追求逼真的设计确实有些多余,所幸钻出来后身体并没有湿漉漉的感觉。但当抬头眼看见黛尔脸上的坏笑,却立时困窘的满面通红。
“相信了吧,我说过没有骗他。男人和女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们永远不会具备这样的能力。”
经黛尔一说,戈兰的脸上又是一阵发热。但是确实如此,如果选一个女人的身体作伪装,估计杰克多半也不情愿。“褪去的伪装如何处理?”
“丢掉。”
“只用了一次,未免有点可惜。”
“没有办,在这里我们伪装成蕾米西斯人反而行动不便。”黛尔微微笑了笑。“看来和土著人打成一片的任务只能交给杰克了。”
“杰克不是一直没有消息吗?”
“他失踪前的位置靠近凯斯鲁亚山,那里是蕾米西斯人的神山,我想如果他没有被土著抓了俘虏,便是遇到了一位天使,让人家给拐跑了!”
黛尔调侃杰克的水平绝对一流,只要有机会便不会放过。戈兰也只得跟着笑了笑,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你现在能感应到兰蒂亚之石的存在吗?”
“不能。”
虽然并不意外,但最初决定混进来时黛尔还是抱着一定希望。“没准杰克的运气会比我们好些。”
“但愿如此。”不过戈兰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
“既然来了,我们就不妨先摸清赫拉军团的底细,看看他们利用这些“棺材”到底做些什么?”一边说,黛尔一边观察着四周。
“我们能不能救这些蕾米西斯人出去?”
“不行!我们救不了她们,而且会暴露自己。”
戈兰选择了沉默。凭心而论,她知道黛尔说的没错,但什么都不做,自己却在良心上感到不安。
“如果走出石棺,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立刻就会死去。”
“没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生化装置对人体基因组织的破坏,完全不可逆转。”
“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无辜的人走向坟墓?”
“如果我们能够弄清他们在做什么,或许可以避免一场更大的灾难。”
站在黑暗之中,戈兰突然有种无助的感觉,如同在自己的梦中一般无助。噩梦中,自己无力挽救自己的同胞;现实中,自己同样无力挽救这些被困在石棺中的生命。原本她相信那些誓言与索伦蒂亚抗争的人,代表的就是正义。但现实却再次鞭笞着自己的谎言。如果索伦蒂亚人必须偿还欠下的血债,那么这些蕾米西斯人的血债又应该由谁来偿还?
黛尔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手指在盒盖的触摸屏上迅速输入了一条指令,两个黄豆大小的微型机器人弹射而出。
“这对她们会有帮助吗?”
“不,只是在帮我们自己而已。我把给咱俩准备的棺材和旁边的并联到一起,这样可以保证持续供血和循环回路的畅通,确保系统不会因供血中断而发出错误警报。”
眼见微型机器人已经将输出端的纤维管道重新焊好,黛尔重新在触摸屏上输入了一条指令。两个微型机器人迅速移动到房门的两侧,顶端的微孔中各自投射出一道活动的全息影像。
“出门看看,我们能不能碰到两个倒霉蛋,扒下她们衣服。”黛尔回过头,朝戈兰笑了笑。“最好她们的身材不要太胖。”
她知道黛尔为什么会笑,因为两人现在只穿着贴身的内衣,基本和没穿也差不了多少。但自己却笑不出来。看到那些依旧躺在“石棺”里的人,她无法当做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沿途十分顺利,利用全息影像欺骗监视系统并不困难。况且。这种被黛尔称之为探路者的机器人,能够实时生成高分辨率的动态影像。只要是不发出声音,即便有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也不必过分担心。
但实际上想遇到一个人也并容易,昏暗、悠长的通道内除去自己的心跳,在没有半点声息。偶尔的一点点光来自不时开启的螺旋式闸门,一开一合,一个简单的仅需一、两秒钟的过程,便代表着一个生命被吞噬。
即便是在未来,文明的世界依然会存在黑暗的角落。幽深、漆黑的海底,人类依靠智慧建造了一座无声的坟场,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却充斥着血光。在这里,高尚的、睿智的、来自文明世界的人类,仅仅将他们自己视为了人!
昨天,因为肤色的不同,我们可以将他们当做奴隶,视同牛马!明天,我们可以将其他种族的人,视作一种必需的半成品。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人类在时间宇宙中书写的历史总是存在惊人的相似。
事实上,每当独自注视着椭圆型大厅中矗立的那座青铜雕像时,他又何尝不知赫拉高举的火种之下,是那个伟岸身躯投下的一片阴影,而青铜上留下的斑斑锈迹,却恰是巨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