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夕颜唤了声眼前时日不多的女子，行了礼。
“姑娘是？”天翎打量了一番丫鬟带来的两位女子。
“敝姓沈。”
“沈姑娘这次来访，想必是为了履行十年之约吧。”
“夫人说的是。我是受人之托而来。”夕颜如实答道。
“受人之托？”天翎重复了一遍，随后笑了起来，“他是人吗？”
应该，不算人吧。夕颜想到。不过这倒是无关紧要。正事儿还是得照办，“夫人，今晚，我会来接你。所以请你先准备准备。”
原来是怕过于急促了。先来通知待今晚再拿人的吧。天翎心想。
见她没言语，夕颜正好先道别。她朝一直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的女孩道：“雀儿，我们走。”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唤那声雀儿似乎是加重了语气。
雀儿？本是一脸淡然的天翎，却因了这意外的两字弄得心神不宁。她这才定眼仔细打量了一番夕颜带来的女孩。
果然是雀儿，清婉之女。
“你还活着。”天翎微微蹙了眉头。
“难道你希望她也死去不成？”夕颜哂笑道，神情却是十分的冷漠。见天翎无言以对，她转过头朝身侧的女孩道：“雀儿，你先去门外等候，我还有话同二夫人说。”
“是，小姐。”雀儿正乐得离开，得令忙跑出了屋。
“为何支开她？”天翎不懂夕颜的意图。是的，自己曾经是恨不得她们母女都下地狱。只是如今，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反正自己，也命将归西了。
“她的娘亲。”夕颜却答非所问，“已于被逐出门那夜逝去了。”
“是吗？”为何已经，无法觉得报复的欢喜了，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自己不是该觉得满足吗？天翎想，自己或许是变了。
“那今夜再见吧。”见没有聊下去的必要，夕颜也退出了房门。
出于礼节，天翎打算送她们出府门，不想还未走上几步，却碰见了迎面走来的秦家主人——秦天扬。
天扬走近天翎身侧，扶住她，放低了声音对天翎说道：“你身子不适，不要多走动。送客的事交给下人就好了。”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见了这般温和的父亲，雀儿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她记忆里，从未见过父亲待母亲这般温柔体贴，有的仅是，无尽的漠视。
“老爷，这些日子来让您担心了。今儿个好多了，不碍事。”天翎微微抬头凝视着这关心她的男人。心下些微感动。
“那就好。”见自家夫人没事，秦天扬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了来客身上。
待看见其中年纪些小的少女时，天扬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眼花：“雀儿？你是雀儿？”一年前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女儿，竟又回来了。那么，她呢？他不禁环视了四周。只是，什么也没有。
没想到父亲竟认出她来，雀儿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若是让我再见到你们，定用乱棍打死！父亲的话犹在耳际，她畏惧地紧紧拽着夕颜的衣袖，试图寻求一丝庇护。
“秦老爷，您认错人了，她是我妹妹，姓沈，不是什么雀儿燕儿的。”看出身旁雀儿的不安，夕颜说道。
而天翎亦不言语，她还未弄清楚眼前这位沈姑娘带回雀儿到底有何用意，难道不是让她认祖归宗吗？
“失礼了。倒是我眼花了。”见认错了人，天扬一阵尴尬。
夕颜皱了皱眉，连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能确定，她实在无法想象秦老爷当年对雀儿母女俩是有多无视了。
“秦老爷，秦夫人。送至此处便可。”快至府门，夕颜朝秦家二位主人说道。
“两位姑娘慢走。”
待夕颜两人离去后，天扬不禁感慨：“这姑娘倒是古怪。”
这本是天扬自语，却不想天翎却回道：“老爷，你定也想知道那位长相颇似雀儿的姑娘是谁吧。”
难道，不是自己认错？天扬闻言吃了一惊。
见他疑惑诧异，天翎又道：“今晚，请您到我房里，我有事要同您说。”
她说完，撇下若有所思的秦天扬，径直回了房。
一切，将于今夜落幕了。这舞台，也该由她谢幕了。
天色已深了下去，黑夜掩去了白日的明亮喧哗，只留下一片空寂。
天幕上，疏星淡月，朦胧有致。
熹微的星月光辉柔柔倾泻在大地上，为这片苍茫的土地披上了银装，淡而素雅。
“老爷，您来了。”天翎的房内，只有微弱的烛光闪烁，她摈退了侍婢，专候秦天扬的到来。
有些话，有些事，只有言明了才不会一直憋屈了自己。
“翎儿，你要我来，究竟有何事要说？”天扬只觉今日天翎有些怪异，却不知怪在哪里。
“我啊，要告诉老爷您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天翎把手贴在他的颊上，眼神认真地凝视着他，“不过我希望老爷您能认认真真听我说完。是痛苦，是愤怒，是悲伤，无论是怎么样的情感都请您在我说完这故事好再发泄好吗？”
“到底是什么事？”见了她认真的神情，天扬隐约觉得不安。
“您先答应我的要求，我再说。”天翎竟如少女时候撒起了娇来。
“我答应你就是了。”拗不过她，天扬无奈地答道。
见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天翎开始叙述：“老爷您还记得我么首次邂逅时，我对您说的话吗？我说我喜欢您，我说我对您一见钟情，我说我想嫁给您，即使您已经有了妻室，我也愿意嫁给你为妾是吧。”
“是。”天扬肯定道，他实在猜不透此刻天翎提及这些陈年旧事有何意义。
“其实不然。”天翎却是否定了，“我啊，当时是骗您的。哪有人只是一面之缘，说不到十句话便会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一个陌生人呢？”
“……”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天扬却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责骂么？而她所说却是在理，赞同吧，便是承认当时自己的幼稚可欺。
“其实啊，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复呢。”天翎把手指从天扬的脸颊移到了他的眉上，继续说道，“我要报复的是您的结发妻子——吴清婉。”
“清婉？！”仿若被雷击中一般，天扬从椅上站起，捉住了天翎放在他脸上的手。清婉，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回避的名字。却不料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
“我不是说过让您不要打岔的吗？”天翎却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您这样子，我无法继续说下去啊。”拉了一把天扬让他坐下，她又道，“糟糠之妻不可弃，可您到底还是弃如敝履了呢。”
“我没有……”天扬小声辩解，然而终是底气不足。清婉，一直是他心中一块不可磨灭的疤痕。那位他曾真心恋上的女子，若不是她最后竟做出了那般歹毒之是，他何以会弃了她？
“你别否认啊。要不我会认为自己的计划失败了呢。”天翎竟笑了起来。看着秦天扬又道，“你知道吗，我恨她，我曾恨她入骨。因为她啊，我最爱的芮胤哥哥竟因相思之苦而孤独辞世。而她却完全不知！她还幸福地活在这没有芮胤的人世上。为人妻，为人母，百般快乐，无限风光。而我可怜的芮胤哥哥却只能永远躺在冰冷的坟墓之中。你说，我能不恨她吗？你说，我能不让她尝尝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吗？”
“翎儿！你疯了，你定是病糊涂了！我去让大夫过来看看。”天扬起身就要离开，他直觉不想听她讲下去，他总觉得若是她再说下去，直觉也会跟着发了疯。芮胤，这个名字他隐约是记得的。似乎是当年，常去清婉娘家府邸做客的青年才俊。没想他竟早已辞世。没想他竟爱清婉爱至如此地步。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天翎竟认识他并且爱着他！一切全都乱了套了！
天翎一手拉住了天扬不让他走，她道：“我是病了，可我不糊涂。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都说给你听。”不管天扬想不想知道，她都不想再瞒下去了，“我恨吴清婉，因为恨她，所以我要夺了她的幸福。所以我从她身边抢走了你。这还只是我的初步计划，之后，我故意散播流言，恶语中伤她，我本以为你会就此休了她吧。却没料到你却只是不闻不问。这真是令我大失所望啊。你是还爱着她呢？还是只是不想理她呢？当时我曾疑惑了许久呢。”
“竟然是你，你居然传播那些流言？！”秦天扬一把甩开她的手，他只觉愤怒不已，他以为关于那些谣言，不过是好事者无心乱嚼舌根子。不过是有人觊觎正室之位的恶意中伤。却从未怀疑过天翎。然万万难料，这一切，竟是自己最信任的人的“杰作”！
“难以置信么？”望着天扬愤怒的神色，天翎不惧反笑。“还有更令你吃惊的呢。知道四儿和五儿是怎么死的吗？他们呀，都不是清婉害死的呢。是我，是我动的手。而你呢，却真的便怀疑那个一直傻乎乎认为你定会相信她的傻瓜呢，她也确实够傻啊。都不替自己辩解。”说到此，天翎顿了顿，她看着天扬由红转绿的脸色却是笑得更欢了，“吴清婉当时一定是后悔了吧。后悔爱上了你，后悔和你私奔，后悔没有早点把你看清呢。”
“为什么要这般对待我们？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这些？”天扬只觉天旋地转，清婉啊清婉，原来她才是清白的，原来自己错怪她了，她一直都是，一直都是最初的性格啊。一直没变，变的只是自己。变得利欲熏心，贪恋红尘。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负。曾经对她许下的誓言，却在利益之中，云淡风轻，殇逝得不着痕迹。誓言，竟还是被自己遗忘在了脑后。
犹记得初见时，立于桥头，淡妆粉黛的清婉，巧笑倩兮，风拂过她的发丝，是那般清丽宜人。
她道公子时的声音，温软犹如天籁。
只一块石子，一句话，便可令她开心一整天。
单纯而惹人怜爱。
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也不改其笑颜。吃苦耐劳，而无半点抱怨。
可是就是这般美好的女子，自己竟把她丢弃了，竟把她毁了。
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是哪般的绝望，才使得她道出这番话来。
是怎样的心凉，才使得她生生世世都不想再遇到自己。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曾说出这话的她，竟被自己逼迫到再无法履行誓言的地步。
只要有你，哪里都是家。可是，我却在有了这么大的家业后，把你给抛弃了，不要了。
这样的我，却居然还大言不惭地骂你妒妇，这样的我，却居然还要你连同我们的孩子滚出家门，竟在那样寒冷的雪夜中。
……
“你恨我吧。你想杀了我吧。”见天扬只是悲伤地抱着头流泪，天翎不禁开口，命只有一条，若他要也便拿去吧。反正今夜本就是她寿寝之时。
“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然而我悲哀的知道，我没有资格！我更恨的，更想杀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啊！清婉她，她一直相信着我，所以她才不辩解。可我，该死的，可我却不信任她。我竟还逼死了她！”此刻的天扬，已然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他自知，若是自己肯相信清婉，任凭谁设计，也是徒劳无功。天翎的存在，只是加剧了悲剧的提前。口口声声说的爱恋原来是那般卑微。
“其实，在你心里。一直最爱的，还是清婉吧。”她抱着他的头，轻声说道。其实她早该知道的，一直置谣言不顾，不是不屑不是内疚，只是不想失去，一直对她置若罔闻，只是怕面对她，只是自觉对不住她及自己的内心。而最后的愤怒，是出于对她的失望，爱之深，恨之切，所以才不能容忍所以有那么一瞬恨不得杀了她。可是最后，还是下不了手，什么怕弄脏了剑只是自己找的借口。要不，何以在清婉说出那般决绝的话来时，他会那般震惊和伤痛。要不，何以在把她们赶出家门后不久，又派人悄然离开府邸去寻找？
“最爱啊，呵呵。”秦天扬苦笑了两声，拉下了天翎抱住他的手，“最爱，是啊，可是爱得太浅，终是经不起俗世的诱惑。”
“天扬。”这是她首次唤了他的名字。也会是最后一次了。她说，“这里，”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只要先装下了一个人，其他的，再不回有人比那人更重要了。”
“我先装下的是芮胤，而芮胤和你则是先装下了清婉。而清婉则是装下了你。可惜你，不懂珍惜。”
“自她走后，你改变了许多，不再暴躁，也不再神经兮兮。若是从前，你定是会杀了我吧。只是，现在虽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天翎自顾自说着。也不顾秦天扬是否听进了她的话。
“咳……咳……”她竟咳出了血来。殷红的血液染红了浅色的衣襟，就快到时辰了吧。她想。
“你怎么了？”到底还是不忍。天扬又把心思转到了她的身上。虽仍怨着，却也无可奈何。
“没什么。只是大限将至罢了。”她笑了，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知道吗？中午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其实她就是你和清婉的女儿——秦雀萦。只是清婉，并没有她幸运。”
“老爷，你说。若是我死了。你，你会不会，会不会原谅我呢？”天翎再次用双手捧住了天扬的头，直视他的眼睛。这个自己花了十年光阴欺骗，花了十年光阴陪伴的男子。从今往后，就再不用见面了。
天扬却别过了脸，没有回答。原谅啊原谅，该怎么原谅，他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去说原谅这两个字。
许久未得到回应，天翎渐渐放下了手，“这样也好。”她的声音，更薄弱了几分，“这样，你也便可以铭记我一生了吧。正如你，无法忘记清婉一样……”
“为什么要把真相都告诉他？”夕颜望着眼前天翎的魂魄说道。
“背负太久了。总希望有人替我承担了。再者说，雀儿终归也要回秦府。说开了，她也便可以回去了。”天翎粲然一笑，“这不也，正如你所希望看到的。”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这般，难道不觉苍凉？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去坦然相对？唯带死时，才肯诚言。
夕颜抚摸着手中的瑶草，不禁叹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