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左手持一形态酷似自己的木雕。右手不住地抚摸着木雕上雕刻的每一条纹理。以专注而又细腻的神情凝视着,久久,发出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初春时令还残留着寒冬的气息。从敞开的窗灌入的风也依旧刺人肌骨,禁不住因了它而打颤。
夕颜抬眸望向在风中吱吱呀呀,孤零摇落的窗叶,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这无助的窗叶,多像是自己的写照啊。同样的无依无靠,形影相吊。
她几步向前,本是要掩上窗扉的,却因了灰暗苍茫的天幕怔住了神。
漫天的云层厚实,淡淡的灰,压抑而阴郁。曜日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清一色的天空弥漫着挥散不去的寂寥。若不是屋前几株梨枝的新绿,怕是难以接受又是一春的事实了。
也在那么一瞬,她的心中浮现了一个声音,一个年轻男子轻快干净的声音:
“颜儿,虽然我爹已经下了聘,但那些都不是真正属于我送予你的,所以这个,个我亲手雕刻的雕像,希望能够作为我的心意让你收下。然后,待到春归时,我定娶你为妻!”
待到春归时,我定娶你为妻。君诺啊,你曾对我说过的这些话,而今,你可曾记得?四年了,已经四年了,我等了四年了,春也归了四次了。可是,你可曾来接过我?君诺,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景象,这漫天阴霾的景象,不该是春的气息,所以你也便一直不来了?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你才一直都没出现。
当温润的泪珠在两颊上转为冰凉时,夕颜才从这几年来反复出现的思绪中出来。她其实也明白的,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虚妄,只是在自我安慰欺瞒罢了,君诺,是再也不可能来接她了。从四年前,她离开顾府搬到这人迹罕至的山林中时,她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人啊,总是很难做到释然,特别是情这一关。
相思谩然自苦,云烟过眼成空。这说的不正是自己。
顾君辞等得有些不耐,他年轻俊美的脸庞此刻紧绷着,带着清晰可辨的不快。他瞪了眼勉强跟上他的姑娘:“绿绮,早知你如此拖拉,当初就不该带你来。”
“是你自己要我跟着的,又不是我自告奋勇要来的……”绿绮小声地嘀咕,也仅能是细若蚊蝇的抱怨。要知道,眼前这位可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儿,若是不小心得罪了,那可是有得受了。
然而,似乎君辞的听觉并不差,他本愈展开的眉头又聚了起来。
“你刚才在嘀咕什么?”
绿绮着实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
“没什么,没什么。”她急忙掩饰,然后急中生智转了话题,“顾少爷,您还嫌我拖拉,你现在这不也正磨蹭着?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您不想早点见到她么?”
虽然不悦,但正如绿绮所说,他实在想见到她,巴不得马上飞到她面前,看着她,听她说话,只要一见,便可知几月不见的她一切安好?而一直悬着的心,也才有了着落。
“绿绮,待会儿可别忘了你的措辞。”
“嗯?”
“别又叫我顾少爷,是君辞。”
“君辞?”绿绮调皮的重复着,“君辞郎君~君辞相公~”
“少恶心了!”君辞一脸嫌恶的盯了此刻刻意发出娇滴滴声音的绿绮叱喝一声。
“诶,你是我的良人,我是你的佳人,亲密点的称呼哪里恶心了啊。”这厮,要求这么多,叫人演戏的是他,演了还嫌弃。绿绮不满的朝他吐了吐舌头。
“……”君辞没有搭理她,他侧过脸时,正好看见一株老梨。他记得她的居所前也有几株梨树呢。沈夕颜,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脸上洋溢着笑容。
绿绮好奇地凝视着这位阴晴不定的公子哥儿,定是位绝容的女子才能使得一向孤傲的顾家二少这般低下头吧。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见过俊逸的少年才子不少,然而令自己禁不住心动的,目前,也就只有这位了。特别是此刻,因思慕而散发温柔的顾君辞。
“夕颜,你在吗?夕颜?”
君辞在一座小木屋前,隔着一墙篱笆大声呼喊。然而许久却不见回应。他停止了呼喊,望了望绿绮,似是希望她能给出个缘由。
然而绿绮不是神仙也不是半仙,即使掐指也算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能给的只是摇摇头,轻耸双肩。
莫不是——出事了!?这念头一出,君辞便顾不上什么强闯私宅了,硬是撞开了本就不怎么结实的篱门及有些臼腐的木门。
莽莽撞撞进了屋,定了神,他这才看见正盯着自己看的一脸疑惑不解的夕颜。
“你,你没事吧?”冒冒失失冒出这句话,君辞懊恼了,若是有事又怎能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啊。然而,太满当的担忧,却也经常使人失去理智。
愣头青一个,他对自己下评语。
“我没事,倒是你……”夕颜顿了顿,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词,“倒是你,怎么,呃,怎么以这样的方式进来?”
窘了,语塞了,君辞此刻不知道该作何解释,是告诉她自己太担心她了,还是问她为何多次叫唤都不应答?然这些,对于他而言,却又是那般难以启齿。
见君辞不说话,夕颜也不便问下去。
“难得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呢。”
“真,真的?”君辞本是苦恼困顿的神情因为夕颜一句半是客套的话转瞬成了喜悦。同时,又微红了脸。夕颜,她高兴见到自己呢。
果然还是个孩子,还是那么容易害羞。见着这张酷似他兄长脸庞的君辞,夕颜不禁莞尔,不觉也更紧握住手中的木雕。
君诺,你看,你弟弟又来看我了。和你长得如此相似的弟弟又来看我了。而你呢,若是可能,你会来见我么?本是带笑的容颜又因忆起故人而黯淡了几分光彩。
“君辞!”绿绮在屋外等得有些不耐,不由出声喊人。见屋内没人回应就自行进了屋。却见屋内两人各自有自己的沉思。
走到君辞的身侧,她再次唤了声仍微垂着首的君辞。
“你怎么进来了?”君辞似被吓到了一般叫出声来。
绿绮觉得好笑,难道要她跟来是要守着被他撞毁了的篱笆门的?这样看来顾家二少是早有预谋了?思及此,她不由低眉轻笑。然笑归笑,话还是得回的:“你留人家独自在外很无趣的嘛。”二分娇憨,三分可怜,绿绮抬眼故作委屈道,边说边把一双柔荑挽上了君辞的臂膀轻晃。随后用一副我见犹怜的双眸可怜兮兮地凝望着他。
君辞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绿绮的用意,这姑娘,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只是他仍是忍不住起来疙瘩。
“这位是——?”突然冒出这么一位水灵灵的姑娘,夕颜不由觉得意外。本少人来的屋子,这回是要热闹了。
“姐姐,我叫绿绮。我是,是君辞的……”话说到一半,绿绮故作娇羞,半垂了头,把羞红的脸遮了起来。
没有追问她省下的话语,夕颜一副了然的样子看着眼前正当茂年的这对金童玉女。
“君辞长大了呢。不在是小孩子了。”她感慨道,唉,自己也老大不小了。
长大了,就为了这三个字。为了从她口中得到这三个字,为了让她知道自己已非当年围着她喊姐姐的孩童,为了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是到了可以谈情的年纪这才导演了这幕小把戏。只是,
为什么,看着她欣慰的笑意,总觉得,心里有种被针扎了般的感觉,痛楚而不甘。
片刻,屋里静谧非常。
“姐姐,还未请教您的芳名呢。”怕了这气氛,绿绮连忙找话说。
“我啊,夕颜,是君辞的姐姐,当然,也会是你姐姐。”夕颜粲然一笑,真挚而明朗。
果然是姽婳奇绝的女子,这一笑怕是春日梨花也比不上吧。虽自信于自己的容颜不输于她,然而气质却是远不可媲及,莫怪乎顾家为她情迷。只是,等等,她说她是君辞的姐姐?难道,难道君辞**?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姐姐!太可怜了,唉,顾二少实在是太可怜了。绿绮把目光投向君辞时,载着满眼的怜悯。
君辞不是傻子,他自然看出了绿绮的误会。
“她又不是我亲姐姐。”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吼声。
“虽然不是亲姐姐,不过我确实是一直把他当成亲弟弟来看待的。总觉得有这样一个弟弟真好。”夕颜有些意外君辞的反常。不过从小看着他长大,她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亲人一般,特别是在那件事之后。这些年来,还有联系的故人,只有他了。
绿绮听得仔细。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着君辞,当夕颜说自己把他当亲弟弟来看待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君辞的失落,痛苦,无奈及不甘。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然而,她在心里为君辞心疼。
爱着一个不爱自己,而把自己当成亲人来喜欢的人,是很艰难的疼痛吧。无论时光飞逝,在她心里,你终于不过还是弟弟,即使长大了,也无法把你当成可以来爱的男子。君辞,此刻的你定是为这话而碎了心了吧。
“可是,我并不想当你弟弟。”
谁也没料到,君辞竟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君辞你这大嘴巴,说话究竟经不经大脑啊。古人言,三思而后行,你书都读哪里去了?要是惹得你夕颜姐姐一个不高兴,以后就是想见个面说个话什么的人家都不乐意了,看你还不一边晾着去。绿绮朝他重重翻了个白眼。暗自为他捏了把冷汗。
然而君辞却没有丝毫为自己的言语感到冒昧,他只是看着夕颜,他就是想知道自己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他噙着苦涩的笑,看着她。
“就知道你不乐意当我弟弟,所以刚才我才说想的啊。”不在意料之中亦不在意料之外,只几句避重就轻的话,夕颜化解了尴尬。也不知她是看没看出君辞对她的感情。
绿绮松了口气,她看见君辞也唉了声,只是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对了,进来这么久了,都忘了请你们入座了,倒是失礼了。”夕颜很快恢复了笑颜嗔道,“君辞,你倒是扶着绿绮找这座啊。”
“又不是没脚,她自己来就行了。”君辞不悦地嘟囔。却还是听话的拉着绿绮往里去。
绿绮却是见他吃瘪的样子不由乐了。。总有人制得了你的,大魔头。
“要喝点什么呢?”
“不必了,不渴。”
对于君辞的回答,夕颜早就见怪不怪了,她转向绿绮,语调温柔地询问:“绿绮,你呢?”
“那太好了,我正……”渴着呢三字还未出口,绿绮突然觉得后背发凉,犹如芒刺在背般的不适,是君辞正瞪着她,带着冷冽的强烈警告气息。绿绮只好乖乖闭了口,什么人嘛这是,走那么远的路当然会渴啊,自己客气就算了,还不许别人喝。真真霸道到可以。
“即使不渴,润润喉也是好的。”似是看出了绿绮受制的状况,夕颜看着一脸不爽的小姑娘笑着走去煮茶。
“谢谢姐姐,就知道姐姐最好了。”绿绮在她身后甜甜地喊道,顺便甩给君辞一记白眼。
“谁要你多嘴。”君辞以眼还眼,冷哼一声。随即将全部视线落在正将沸水冲入茶壶的女子。
我这是自讨没趣。绿绮嘟着一张樱桃小嘴,面色怫然。
夕颜不知身后这两大孩子正闹着别扭,,她是思绪早已因为绿绮的一句谢谢回到了往昔。
莺飞草长,新燕衔泥着的季节,朱门大院里,素色长衣的男子半俯着身躯采撷着似不该存在在该季节的菊花。柔和的暖阳投在他宽阔的后背,显露与阳光下的细小尘埃则如金沙般飘扬。
“君诺哥哥,你在做什么呢?”比男子略微年幼的少女一袭红衣款款而至,鲜艳华丽的纱衣袂在习习风中,她靠近他,带着好奇。
“颜儿,你渴了吧。”君诺却是答非所问。
“嗯,是有些渴了。”夕颜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恍然大悟笑开了颜,“君诺哥哥,你是不是打算泡这菊花饮给我啊?”
“呵呵,颜儿很聪明嘛。”君诺伸手揉乱了夕颜额前几缕碎发,带着温柔的疼惜。
很快,君诺双手捧着盛着菊花饮的紫砂盏再一次出现在春意盎然的院子中,浓浓的雾气在盏上氤氲蒸腾,伴着菊花的清香四散。安静淡然的他,此刻眼里满是浓浓的笑意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女追逐着蝶儿乱跑。
不忍心打扰她的乐趣,他倚着门,噙着一丝微笑,直到玩累了的少女发现他,这才打了招呼。
“君诺哥哥,你一定等久了吧。”少女带着悔意的道歉。
“也没多久,别在意。纳,你看,刚好茶温了,正适合入口,也不怕烫了。”
“谢谢君诺哥哥,我就知道君诺哥哥最好了!”
……
君诺哥哥最好了。唉。君诺,我还记得那杯茶的香气,还记得它入喉时的清香润滑,我多想,再喝上一口你为我泡的菊花饮啊。可是,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有了吧。
瞬间的出神,夕颜在不经意间把壶中的水溢出了杯口。热水漫湿了桌面却仍无所知。直至手中的壶被人夺了去,她这才回过了神来。
“不好意思,说要泡盏茶给你们喝的。不想一时又失了神。我再重新泡一壶吧。”夕颜说道,借以掩饰内心的悲伤。然而,怕是又要被看穿了。
“你啊,还是一如既往的心不在焉。”君辞接过水壶自个儿找了个位置搁下,他知道她定是想起了过去关于哥哥的种种,要不怎么眸里如斯悲凉。幸而,她没伤到自己,刚才悬起的心这才又放了下来。
“还是没能忘记我哥么?”
从他口中听到他,夕颜忍不住一颤。
看见夕颜那刻些微颤动的身躯,君辞只觉心里一紧,说不上的难受。“你说过你会忘了的。”“君辞,喝完茶,我们再谈好吗?”近乎恳求的语调,纵使他已然打算硬下心来揭开她的伤疤了,但这刻难免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