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主任为严文远制定了详尽的治疗方案。淋巴瘤的治疗一般依靠化疗和放疗,常常不需要手术。马主任让严文远先化疗六个疗程,化疗结束后为了巩固疗效再适当放疗。化疗方案是国际通用的ABVD方案,每一个字母代表一种化疗药。
严文远和许沛珊向马主任咨询了很多治疗过程中的细节,回家后又上网又查参考书,希望尽量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想到,也好提前准备、做到临危不乱。
整个治疗过程可能需要至少半年时间。两个人粗略估算了一下医药费用。
许沛珊认为,如果以一个疗程用药一万块来计算(应该是不到一万块),六个疗程单单化疗药就需要五六万块钱。加上后期的化疗、治疗过程中的各项检查费、营养费、生活费,十五万块可能勉强够用。两个人都上班没几年,各自倒也有点积蓄。严文远他们公司医保报销比例比较大,办完手续后只需要支付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所以整个治疗下来两个人在经济上压力应该不会太大。
但是她很担心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就跟严文远说:“我们还是多准备一些钱吧,有备无患啊!我想问我哥能不能帮点。”
严文远断然否定了她:“不行!珊珊,你跟着我受苦,我已经很内疚了。我不能再连累你的家人!”
许沛珊不高兴地说:“我家人不也是你家人吗?哎,我说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人呀?”
严文远拉着许沛珊的手坐下,语重心长地说:“珊珊,你这么问的确让我很难过。我只是不想让双方家人知道以后担心。咱们先争取自己解决好不好?如果到时需要的话,我父母那里还是有一些积蓄的。珊珊!我曾经承诺过让你开心,让你快乐,但是你现在却在为我承受了这么多。说实话,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回来找你。”
许沛珊刚开始话还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但后面的话却越听越生气。她气呼呼地一甩手,走到另一个房间,锁上房门在那里生闷气,严文远敲门她也不开。
严文远趴在门上,控制着辛酸,好言好语地劝慰里面的许沛珊:“珊珊!我真的不想让你跟着我受苦,更不想让你家里的人也跟着受罪。我的病是治愈率高不假,但是进展恶化的人也多得是啊!谁又知道发生在我身上会是什么情况!再说,就算前期治疗效果很理想,谁又能预料到以后会怎么样!珊珊!你完全可以重新选择,过得轻松一些!”说到这里,严文远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许沛珊听着门外严文远的表白,感觉痛彻心扉。她打开门,狠狠地捶打着他,质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可以随便伤别人的心?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赶走?”
严文远心里非常非常痛苦。他拉着许沛珊坐到沙发上,眼里噙着眼泪,很郑重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珊珊!和我继续下去你能得到什么?是无休止的担心?是经常的睡不好觉?是你非常热爱的专业被耽误?还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象流水一样被我花掉?现在有你这么傻的女孩吗?只不过是稍稍改变一下想法,只不过是重新做个选择而已!你要做的只是改变一点点!”
许沛珊感觉已经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了。她热泪横流,任性地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担心!就是要睡不好觉!就是要把业务放一边!就是要花钱如流水!你以为选择别人了我就会不担心了吗?你以为选择别人了我就能睡好觉了吗?你以为选择别人了你的病就会好了吗?你以为选择别人了我就会更开心吗?永远都别想赶我走!想让我离开你,除非你现在就好起来!”
严文远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抱住许沛珊,趴在她肩膀上昏天黑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述说着这些年父母亲的不容易,求学路上的坎坷,对许沛珊的愧疚,还有对未来的担忧。
许沛珊此刻反而完全平静下来了,心里充满了母亲对病中孩子的心疼和爱护,无限耐心地安慰着他。
这是严文远得知自己查体结果之后唯一的一次发泄。许沛珊早就知道他在心里积压了太多太久,所以对他这样的举动反而感到高兴。
她想,这样他心理上就会放松很多,治疗效果或许会更好。
过了许久,严文远终于恢复了常态。两个人拥抱着坐在沙发上,相互安慰,相互鼓励,讨论着之后的治疗。
化疗开始了,两个人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严文远感觉还可以,就是食欲不太好,牙龈又肿又疼。许沛珊查了很多营养食谱,变着花样给他做饭,每天都会买各种新鲜的水果。因为担心他吃的时候伤到牙龈,她每次都把水果切成小块。
过了一段时间,严文远身体可能是适应了,加上平时很注意调理,感觉好多了。正要松口气,又开始发烧咳嗽起来。许沛珊害怕极了,担心他是白细胞太低,更担心发生真菌性肺炎。主管大夫给急查了血象,白细胞非常低,还不到一千;又让他去做了个胸透,肺里倒没什么问题,可能只是感冒。主管大夫给用了升高白细胞的药。许沛珊听说食疗有效,就买了灵芝、枸杞子什么的,炖汤给严文远喝。后来烧终于退了,复查白细胞恢复正常了,感冒也好了,两人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了下来。
在严文远住院期间,有很多人来看过他。
来看他的有他的同事,其中包括王义军。王义军是由肖妍陪着一起来的,肖妍捧着一束鲜花,王义军双手拎着营养品。他俩走进病房时,严文远正在打吊瓶,许沛珊在旁边陪他说着话。一见来人了,许沛珊热情地起身招呼。
严文远躺在床上,看着那两个人打趣道:“你俩是不是来给我发喜帖的?”
那两人相视一笑,来到床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来看严文远的有他的同学、朋友。严文远在这个城市同一所学校上了好多年学,有很多同学、好友。听说他病了,很多人都陆陆续续地来看望他。其中有个女同学,许沛珊印象非常深刻。看她那担忧的表情、关切的眼神,严文远对她又是格外的客气,许沛珊知道他们以前一定发生过一些故事。
那个女同学走后,许沛珊不无醋意地追问严文远:“你和她以前走到哪一步了?”
严文远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很是高兴。故意说:“倒是走过几步!谁让某些人当初对我冷若冰霜的!”
许沛珊本来只是想逗逗严文远的,结果却让他将了一军,真生气了。严文远又是一番解释说明,许沛珊才终于笑逐颜开。
来看严文远的还有许沛珊的同事和朋友,其中包括刘若君。刘若君已经怀孕了,不过还不太明显。她进病房后很仔细地问长问短,很体贴地安慰严文远。
严文远笑着对许沛珊说:“你看,医生关心人总是能关心到点子上!”
许沛珊说:“那是!小君可是我们医院仅有的女外科医生之一,优秀得很呢!”
刘若君笑道:“你看你们俩一唱一和的,可真是夫唱妇随啊!”
几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刘若君科里很忙,要回去了。
许沛珊送刘若君到外面,刘若君拥抱着她,动情地说:“珊珊,你俩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治病的过程很漫长,一定坚持住!心情不好时别忘了来找我!”
许沛珊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热泪盈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严文远的病情日渐稳定,他跟许沛珊商量,准备出院,以后可以到门诊继续化疗。他们去咨询马主任,马主任又详细地询问了严文远现在的情况,认真地看了他的病历,最后说可以,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
终于回家了。许沛珊已经提前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因为担心严文远抵抗力低,还把家里消了毒。
严文远回家看到处处洁净整齐,还飘着淡淡的八四消毒液的味道,忍不住抱住许沛珊说:“老婆!辛苦你了!”
许沛珊依偎在他怀里,感觉很温暖,很陶醉地说道:“老公!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严文远很感动。他沉默了一会,说:“宝贝!我现在一切都很稳定,你也回去上班吧!”
许沛珊想了想,说:“可以啊,不过我还想再多陪你一段时间!”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严文远和许沛珊不去医院的时候就一起做做家务,给家里消毒,出去散步,买菜,逛逛街。出去时许沛珊都要求严文远必须带口罩。晚上吃完饭早早地上床,交流当天的感想,讨论严文远当天的身体状态,总结需要注意的东西。有时候会到网上的淋巴瘤论坛里和病友交流心得体会,互相打气。最后两个人相互搂抱着安然睡去。
早晨醒来,两人一起出去看东方的红日,看早晨城市宁静安逸的美,看晨练的老人轻盈从容地舞剑,到早市去淘便宜货,去旧书摊买几本旧书。有一天两人还带着厚厚的口罩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回家后还在讨论电影情节,抒发了很多感慨,又由此回想到各自过去的很多事情。
许沛珊有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现在不是陪严文远在家养病,而是和严文远在家、在这个他们熟悉的城市里度蜜月。原来慢下来的生活是如此美好!
两个人拿出全部的乐观来面对现实,生活中反而有了更多的笑声。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各种担忧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有时候许沛珊会钻牛角尖、会担心得流下泪来。这时严文远就会语气轻松地安慰她。有时候严文远沉默不语,许沛珊就会想着法逗他开心。
每天早晨起来,枕头上都会散落一些凌乱的短发,这是化疗引起的脱发。严文远开玩笑说,自己已经快聪明绝顶了。许沛珊说,我就喜欢聪明绝顶的人!打化疗的人最怕感冒。虽然两人已经注意注意再注意,严文远还是感冒了好几次,所幸都是几天后就好了。严文远经常感到没有力气、总是很困,有时候会感到恶心。这些也都是化疗导致的,好在没有出现太严重的情况。
第四个疗程结束后,严文远坚持让许沛珊回去上班,许沛珊想了想就同意了。
好长时间没有上班,许沛珊回到科里竟然还有点激动。武主任很关心地问她严文远的情况,其他同事也纷纷过来问长问短,她心里很是感动。
当天她的工作是发手术当中的快速病理报告,她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病例。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乳腺上长了肿块。乳腺肿块被切下来,送到了病理科。许沛珊在显微镜下看那个女人乳腺肿块切片时,没有发现什么恶性的地方,她另外看到了很多蓝色的东西,觉得很奇怪,乳腺里是不应该有这些东西的。
她想了想,给病人的主管大夫打了个电话,仔细询问病人的情况。当她听主管大夫说病人有过丰乳经历时,心里顿时有了个想法。挂了电话,她找来参考书一查,果然,那些蓝色的东西就是丰乳剂。她把病理报告给手术室传真过去,正在那里回想那个病例,忽然有个满脸焦虑的男人进来找她。
她抬头一看并不认识,正要问,那男的开口说他是某某的对象,问她是不是许大夫,许沛珊知道了他是那个女病人的对象。那男的问她病理结果是良性还是恶性。许沛珊想了想说,目前来看是良性的,但是快速病理因为有时间限制、取材也不可能太多,所以最终结果还需要等着看明天出来的石蜡切片。
那个焦虑不堪的男人应该是只捕捉到了“良性”两个字,竟然扑通跪下,涕泪交零,连连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许沛珊很意外,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赶紧让他起来,解释说这只是快速病理结果,最终结果还要等着看石蜡切片。那个男人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千恩万谢地走了。
许沛珊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那个男人的心情。如果现在有个专家跟她说,严文远的病完全好了,她可能也会特别激动、特别感激那个专家。她会以某种发生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是肯定不会是下跪。
她觉得,古装戏里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情节太多了,多得让很多观众忘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下跪,是无助、乞求、卑微、奴性的表现。
下午下班时间到了,许沛珊忙完工作,刚要离开,那个男人又来了。她很意外,忙问他有什么事。那个男人满脸堆笑地说,许大夫你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吃一顿便饭。许沛珊哭笑不得,连忙说,没有必要啊!我们一定会认真给发报告的,你快去陪病人吧!那个男人好说歹说,磨叽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许沛珊跟严文远说起了当天的事情,问严文远,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心理。
严文远想了想说道:“有好几种可能。第一可能,他可能之前以为是恶性的,听你说是良性的,的确很感激你;第二可能,他走了之后回想起来你说最后结果还得等明天,担心你是故意为难他,以为你想要好处;第三种可能,他想多了解一些东西,想请你吃饭时问问你。”
听着严文远的分析,许沛珊瞪大眼睛说:“天哪!就简单发个报告,怎么会被搞得这么复杂!”
严文远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这就要看相关的人从什么角度来看,也要看他们的认识水平多高,追求的目标是什么。”
许沛珊很夸张地说:“我现在发现你成熟得可怕!”
严文远看着她的表情,认真地纠正她道:“对于病人家属想请医生吃饭这件事情,我有刚才的那些想法。而你因为我有这些想法又对我有了新的看法,这件事变得更复杂了!”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许沛珊也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