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13日
今天,我终于又回到了离开一年多的家里。
妈妈很早就在路边等我,她挎着菜篮子,不知道在那里等了我多久,一年不见,妈妈的头发全白了。
面对妈妈那被风吹日晒的脸,和那一脸慈爱的笑,我学会了把眼泪流在心里。
站在门前,看着这座楼房,这是我的家,我终于又回到这里。曾经,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这里,我永远失去了家,永远失去了我的爸爸和妈妈,自我选择离开的那一刻起。
而如今,我又站在了这里。
村里人听说我回来了,都凑到我们家里来,嘴上说一年多没见,想我了,其实只是想知道我回来后,爸妈会怎么样对我,看到妈妈对我的热情和疼爱,问了我几个尖酸刻薄的问题,说着风凉话就离开了。
她们走后,妈安慰我几句,妈一边洗菜一边高兴的告诉我,全村都装了自来水,以后再也不用去井里挑水了。
妈在院子里炒菜,我蹲在旁边吃煎饼,她递了一个板凳给我,我坐在那里,不经意的抬头,却撞上妈妈的眼睛。她就那么盯着我的脸,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好像怕眨了眼后,我就消失了。
我的心像被人戳了一针似的疼痛了起来,我可怜的妈妈,是不是曾经您也以为,您再也看不到我这张脸了?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妈妈更爱我!我知道的。
我不是生活在西方国家,我自小的生活方式局限我,无法像西方人那样敞开怀抱,上前去拥抱自己的母亲,说:“噢,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好想念您。”
我会觉得不好意思,尽管我心里也很想那样做。
爸很晚才从地里回来,他弯着腰,肩上背着一个粪箕子,里面装满了花生。我一下子慌了起来,忙把剩下的煎饼全部塞进嘴里去,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大(da)”。
他应了我一声,放下粪箕子,用挂在脖子上已擦湿了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泥土,他的衣服上也满是泥土,漏在裤管外的腿总是让我想起青蛙的两条后腿,除了骨头,只有小腿肚上的那块肌肉。
“几点到的?”
“两个小时之前。”
爸拍了拍身上的土,没说什么,我知道我们之间,肯定会有一次很长的谈话。我告诉妈我去一下厕所。我们家的厕所是在大门外的,我刚到厕所里,就听到婶婶在路口和一些人大声地说着:“......没错,没错,洛林回来了!你以为怎么样?也没打一巴掌,也没骂一句,还是疼的不得了!当初她跑走的时候,都发狠说再回来就打死,再也不要这个女儿了!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还是心疼的要命!自己闺女就是自己闺女......”
我从厕所里出来,低着头,默默地走回家去。
爸已洗好脸,坐在堂屋的台阶上,正闷闷地抽着烟袋。我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看着他的眉头纠起,用力地吸一口烟,又看着一团烟雾自他那如深沟般的皱纹和满是胡茬的嘴里喷出。烟斗里的火星一明一灭,爸爸用手指去摁了嗯。
“亦真呢?还在那个厂里上班吗?”爸开口问我。
“是的。”
“他妈妈呢?也还是天天上班吗?”
“现在淡季,她有星期天,可以休息一天。”
“孔灵还在上学吗?”
“她毕业了今年,现在在慈溪上班。”
“我听说你和她相处的不太好啊?”爸把烟袋在石头上磕了磕,磕掉烟灰,重新又装上烟叶:“你在人家家里生活,别让亦真和他妈太为难了,她小,你就让着她。在人家里不是自己家里,多体谅别人,多帮你婆婆做点事,她一个人也够辛苦的。”
“知道了。”我鼻子直发酸。
“亦真对你好吗?你实话告诉我。”
“好。”我低着头说。
“你是真的打算和他结婚了?不后悔?”
“嗯”我点头。
“好”爸说:“秋天忙完了,我去给你**明,以后永远都不要说后悔!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要后悔,既然自己选择了,做人要有志气,永远都不要后悔,就算亦真再穷,你也要和他过一辈子,尽量好好过。我不管亦真有没有钱,只要他能照顾好你,我就放心了。”
我的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砸在我自己的手上,旁边锅里的菜发出“嗞嗞——”的声音,仿佛我的心也在锅里被油煎了,发出“滋滋——”的声音,一面煎好了,翻过来又煎另一面,又发出“滋滋——”的声音。
可是爸爸,他并不能照顾我,他还和他妹妹一起欺负我,可我不能告诉您。爸爸,妈妈,我曾经夜晚一个人身无分文地走在西门的街道上,我不止一次地一个人哭过,爸,我有多可怜,我不能告诉您,我该怎么办?我自己也不知道,既然总是要结婚,那就和他结婚吧,爱情不过如此啊,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婚总比和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结婚要好得多吧?要安全的多吧?起码不用担心哪一天他会变心不爱我......
方靖恩想起初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同样是深夜,她泪流满面,要他带她回家.....何洛林,那天,你发生了什么?
什么?既然总是要结婚,那就和他结婚吧,爱情不过如此啊.....何洛林,你为什么不等我?!
他翻至下一页,继续看下去。
爸说:‘其实,我喜欢亦真,他老实,可他又太死心眼了。还是老实人好啊,你不要要求他能赚多少钱,够吃就行了,现在的社会,做人很难啊,你看那些当官的,不贪污不行,一贪污马上就被抓了,做人难做啊!”
是啊,做人难做啊,当初......
妈做好了饭菜,叫我们吃饭。
今晚,我睡在自己房里。走到楼上,路过小弟的房间时,我停下了脚步,里面挂着小弟的遗像。我走了进去,小弟的书桌上,放着他今生仅有的两本日记,和他短短一生的照片和信件。小弟还没有过他十九岁的生日,我翻着小弟的日记,想着我们小时候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的日子,想着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日子,想着我们都似乎恋爱了,又似乎都失恋了的日子......
我摸着小弟的遗像,就像是在殡仪馆里一样,摸着他有些过长的头发,他浓浓的眉毛,他那双大大的,迷人的桃花眼,他那挺直的鼻子,和他那张任性的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大颗大颗滚下来......
小弟,我该怎么办?我坐在小弟书桌前的地上,书桌旁有两个箱子,一个小箱子上面还有邮戳和地址,看着上面那龙飞凤舞的草书,我马上明白了,这是去年夏天,沈道涵自宁波寄给我的书和光碟。打开箱子,我看到一封未开启的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尾处注明“涵草”。我看了看这个厚厚的信封,又把它放了回去,到现在,我已经没必要再去看了,不是吗?
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放着满满一箱破碎了的日记——我过去的日记,我知道是被爸撕得。而其中,有一本日记却是完好无损的,是我和小弟一起在慈溪打工的那本日记,里面记载着我和小弟共度的人生最后的时光,也记载着小弟出车祸及被抢救的过程,同时也记载着,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另外一个人——孔亦真。
翻开那本日记,从日记里掉下两张纸来,我拣起来,只见一张纸上写着:
证明
我村四组村民何文轩男身份证号:320722**********11
其妻杨云婷女身份证号:320722**********29
于1979年结婚,生育一子一女,其子何苏南2003年7月5日在浙江省慈溪市打工期间因车祸死亡。其女何洛林在外打工与人私奔始出已一年多没有消息。另今后老有能养,现申请抱养一子女。
特此证明
2005年5月10日
上面有村里和镇政府的印章。
我呆呆地看着这张证明:
其子何苏南2003年7月5日在浙江省慈溪市打工期间因车祸死亡。其女何洛林在外打工与人私奔始出已一年多没有消息......其女何洛林在外打工与人私奔......
我一遍一遍地看着,背靠在冰冷的墙上,那寒气透过身体,直刺心脏......没错,我是与人私奔了,是与人私奔了......
而另一张纸,却是做成书的样子,一面沾着一个带着叶子和残碎花瓣的枯枝,另一面,写着一首词:
江城子
记龙山5月26日
晚风吹过林**,
有花香,
有虫跳,
青笋已老,
杨梅还太小。
山林深处溪水旁,
有花田,
有鱼塘。
说好回来人未到,
他走了,
心知道,
依稀忘掉,
多想陪你笑。
只是杨梅已熟早,
爱多少?
泪多少!
我知道,这是我为亦真写的词,那枯枝,是亦真22岁生日那天,送给我的小花,他在花田里偷来的,让我好好养着,结果我把它养死了。
我以为,我和亦真也会像这朵小花一样,感情凋落枯干,我把他做成标本,为了纪念我的初恋。
还记得那年春天,我最懵懂无知的青春,我最纯洁的初恋,我最单纯,快乐又幸福的2003,那里有我最爱的小弟......如果可以再回到从前......
2003?方靖恩找了找,没有发现2003的标签,所有的日记本日期他都看了一遍。
柜子的最下方,放着一个笔记本,因为没有上锁,方靖恩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随笔,他翻开看了下,上面赫然写着:2003年3月17日。
原来,2003年的日记,并没有锁,只是以后的日记才被上了锁。
2003年3月17日,浙江。
在一个叫禾成工艺的厂里上班7天了,很想家,虽然我家在苏北,家里不富有,尽管我发错时也会挨骂,可我仍旧很爱我的家,因为我有一个很会讲故事的爸爸和一个从不骂脏话的妈妈。
我高中读好就回家了,没能考上大学,因为......算了,不管原因是什么,事实就是我没能考上大学。对于我这种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又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的人来说,只能打工了,因为我也不会种地。
一定是我这个姐姐没做好榜样,成绩虽比我好的弟弟,最终也没能读大学。爸爸为了让他以后不至于被饿死,送他去县城学了两年电焊。可他不喜欢干这行,他每次回家都把音乐放的震天响,和几个伙伴关门在屋里,深夜不睡。为此爸爸常常起床去砸他的门,爸对小弟要求特别严格,爸深信严师出高徒,棍下出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