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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蒋宇建这才知道他的嘴已经僵了

二十三

蒋宇建穿上叶婷红拿出的毛衣、鸭绒袄,提上洗漱用具,采访包,来到报社门口时,一辆农用三轮车停在报社大门的左边,嗵嗵地响着,喷出一股股黑烟,司机头上全是白霜,车上坐着3个村民,每个人都穿着破旧的军大衣。

见蒋宇建向农用三轮车走来,车上跳下一位5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笑容可掬地说:“你就是蒋宇建记者吧?”

“是。”蒋宇建跑上前,伸出手,说:“你们来很长时间了吧?”

“不长,不长。”那位妇女说着就摘下棉手套,和蒋宇建握手,“我是刘唤女,开车的叫张二强,戴狗皮帽子的叫林子,那个大高个儿是郭国喜。”

那几个人也要下车和蒋宇建握手,刘唤女一挥手:“先拉我们上车吧!”

“走。”刘唤女拉着蒋宇建的手向车厢走去。

林子拉着刘唤女的手,郭国喜拉着蒋宇建的手,上了车厢。

刘唤女:“二强,开走,走!”

哒哒,农用三轮车冒着黑烟起步了。坐在后面的蒋宇建向后一仰,险些掉到车外,被郭国喜的大手给拉了回来。“让于记者坐在中间吧。”张唤女说着把屁股下的一块垫子放到车厢中间,拉蒋宇建过去坐:“快过来,别推让。你们城里人金贵,怕冻。我们土堆里刨食,禁冻。”

“你们不就是三杆旗乡的吗?”蒋宇建说:“我自己坐单位的车也能去的,何苦你们来一趟。”

“我们是不放心呀!”张唤女说:“欠我们钱的收燕麦员,放话说‘你们找几个记者也不管用,我们都能安排了。’我们就怕你被那些收燕麦的王八羔子给安排了。”

“安排?”蒋宇建问。

“就是给你钱。”张唤女说:“现在电视里边说,那是封口费。”

“啊。你们就是看着我,不让我收封口费的呀。”蒋宇建自我解嘲地说。

“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坐着占半个车厢的郭国喜说:“你要是被人封了口,怎么替我们说话呀。”

车厢里大笑。

“一个是保护思想上不犯病。”张唤女说:“再一个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国喜,你说是不是?”

“我是张大婶亲自点的,说我身体壮,能保护你的安全”郭国喜说着拍了一下双手,做了一下折断物品的姿式。

“有我们在,收燕麦的封不了你口,你能替我们说话。可是,你替我们说话,收燕麦的就有可能下黑手,他们两个,还有那个司机都是你的保镖,你在我们那儿采访,我们一定保证你的安全。”张唤女有把握地说:“这回,咱们走的是近路,全是小道儿,他们拦不着咱们。”

“我们家今年收的5000斤燕麦,全被二道贩子给卷走了。”林子正了正狗皮帽子,一把拉住蒋宇建的手:“我们一家老小,十来口人呢,这可怎么过年呀?”

“林子,今天来可不是只给你一家办事的。咱们是给三杆旗乡、城关乡、二道坝乡、小清河乡、厂电乡的7000多户乡亲办事的。别只想着自己。大家的事儿办了,你的事儿就办了。别担心!”张唤女拍了一下林子的狗皮帽子,看着蒋宇建说:“往年冬天,我们种的燕麦,由收燕面的二道贩子赊购,再卖到玉华燕面制品公司。等玉华燕面制品公司生产出第一批燕面制品后,在元旦左右,开始给收燕面的二道贩子燕麦款,二道贩子扣掉每斤5分钱的提成,就把燕麦款返给我们。以前,也有二道贩子拿上燕麦款跑的事儿,很少。就是有,玉华燕面制品公司也会给农民赔偿损失。”

蒋宇建点点头,说:“玉华燕面制品公司是市里最大的国有企业,应该有这个能力。”

张唤女气愤地说:“今年,我们5个乡的5个二道贩子,共拖欠我们燕麦款1000多万元。现在都元月底了,再过1个多月就过年了,我们得不到钱,你说我们咋过年!”

蒋宇建拿出采访机,“那你们怎么不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利益呢?”

林子一看蒋宇建拿着采访机,马上说:“这句别录,听小道消息,现在二道贩子的头头儿是市长的小舅子。法庭的人都不敢管。”

蒋宇建一愣,不禁担心起叶婷红和雨晴的安全来,这样有靠山的二道贩子,不可能不与地痞流氓勾结。仔细一想目前自己并没有采访玉华燕面制品公司、也没有采访二道贩子,并没有打草惊蛇,也就安然了。蒋宇建看看眼前弯弯曲曲的土路,再看看身边膀大腰圆的林子和郭国喜,还有放在车廂边的镰刀、镐、铁锹。蒋宇建不禁眼睛一热,这些老乡为了保证蒋宇建的安全费尽了心思。

“我们去县里法院,法院人对我们说,他们做工作以‘和稀泥’为主。这些法官推来推去,最终也没给我们解决问题。”张唤女说。

农用三轮车还没出城,蒋宇建就冻成一团了,哆嗦不已。凛冽的寒风很快就打透了蒋宇建穿的毛裤,身上的羽绒服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人暖腿,狗暖嘴。’”张唤女怜惜地说:“腿上穿少了,上身穿多少都不管用。你看我们农民冬天穿的是棉裤。”说完,刘唤女安顿道:“你们两个人轮番抱于记者一会儿,暖一暖他的身子。可别给他冻感冒了。”

蒋宇建140多斤重,相当于农村的一麻袋粮食,压在身上那还了得。蒋宇建执意不肯。林子摘下狗皮帽子,给蒋宇建戴上。

车厢突然颠簸异常,蒋宇建手扶车厢,才能坐得住。张唤女抱歉地说:“现在,我们走上小道儿了。估计再过1个半小时才能到家,你受苦啦。”

“没事儿。”蒋宇建张了一下嘴,这三个字没有蹦出来。蒋宇建这才知道他的嘴已经僵了,说不出话来了,蒋宇建用力点点头,想说自己的嘴不好用了,冻僵了,却呜呜哇哇地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指指嘴。

张唤女急了,命令林子和郭喜国:“你们俩一面一个夹住于记者。于记者你把手放下来吧。这样能暖和一些。千万别把于记者冻出毛病!”话音一落,林子和郭国喜就又搂又抱地把蒋宇建夹在两人中间。又把张唤女从身子底下抽出的小棉垫放在蒋宇建屁股下面。

经过3个小时的颠簸,农用三轮车走近三杆旗乡了,距离市区60公里的行程走了整整半天。刚刚露头的太阳把三杆旗乡涂成了金色,每家每户高过房顶的燕麦秸,把整个村庄掩映在金波之中。金色的波浪绵延不绝。

“啊——”蒋宇建不禁惊呼起来,他还想说:“我终于见识燕面之乡了。”但是,他的冻僵的嘴已经不配合他了,他听到自己说的是啊啊呜呜话时,不再徒劳费力了,闭上了嘴巴。蒋宇建瞪圆了眼睛,欣赏地望着这金色的海洋,感慨得连连点头。有了这样的乡村,才有声名显赫的玉华燕面制品公司。这些农民才是玉华燕面制品公司的衣食父母呀!玉华燕面制品公司怎么能从二道贩子手中购买燕麦呢,年产值达1亿元的玉华燕面制品公司完全有能力自己收购燕面的。这样简单的问题,玉华燕面制品公司总经理没有想到吗?这其中一定有猫腻!我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蒋宇建暗暗地下定决心。

农用三轮车在小村的中央减速拐弯了,三轮车开进张唤女的院子了。这时,蒋宇建的身子全僵了,胳膊腿都麻木了,心口发紧,他的四肢,都拒绝执行他发出的指令。林子和郭国喜手忙脚乱地把蒋宇建抬到炕头,枕上炕头的枕头,张唤女从被摞上抽出一床棉被给蒋宇建盖上。随后,又给倒了一碗白开水,加上红糖,递给蒋宇建。

蒋宇建晃了一下身子也没有抬起手来,张了张嘴,也吐不出一个清楚的字来。

“给他喝上一杯酒,能好点。”林子突然想到了好主意,就要去找酒,“张婶,你家酒在哪儿?”

“空肚子喝酒,伤胃!先给于记者喝口热红糖水。”张唤女忙把红糖水递给林子,安顿道:“林子,你尝尝水烫嘴不,不烫嘴时,你拿着碗喂于记者,千万别呛着。”

“你放心包饺子吧!”林子端着水杯上了炕。小心地给蒋宇建喂下。

张唤女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猪肉馅,开始和面,准备包饺子。

张唤女的女儿从外面抱了一抱燕麦秸,她刚进来,还没来得急关门,一下子从身后涌进30多个人,把张唤女家里添得满满当当。张唤女的女儿将燕麦秸放到火炉里,早有手快的人,掏出打火机把火点着了,“呼——”随之是劈劈啪啪的燃烧声。窗下,围了一群人,把眼皮贴在窗户玻璃上,好奇地望着屋里,看到躺在炕上的蒋宇建,又缩回头去。

蒋宇建的手机响了。

蒋宇建寻声望去,他的采访包放在地下靠西的大红躺柜上。蒋宇建想坐起来,后背刚离开褥子,他就又躺下了,大红躺柜上的挂钟,已经快12点半了。已经到吃饭时间了,蒋宇建想,一定是雨晴让叶婷红给自己打电话了。蒋宇建想说“把包给我。”可是张开嘴,却将“把”字说成了“啊”,蒋宇建放弃了说话的想法。躺在炕上焦急地听着手机的铃声。屋里的人停止了谈论,几个年轻人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后,纷纷把目光聚拢在大红躺柜上,一个小伙子打开蒋宇建的采访包,将手机放到蒋宇建身边的枕头上。蒋宇建摸到手机,果真是叶婷红打来的电话,已经有6个未接电话了。是不是叶婷红遇到了什么危险,是不是雨晴……蒋宇建不敢想下去,蒋宇建不停地活动腮边的肌肉,急切地等待它的功能能够尽快恢复。

看着躺在炕头上不能言语的蒋宇建,大家窃窃私语。

“这就是唤女请回来的记者,怎么躺在炕上了,连话也说不成了?”

“可能是半路上被二道贩子给打了。”

“瞎说啥!蒋记者是被冻僵了,让他休息休息。你们先回去吧!”张唤女说。

“可别冻坏了。”

“1000万元要不回来,再搭一个记者,这损失可就大了。”

屋里的人走出后,窗外的几十号人还直勾勾地看着屋里,打量着蒋宇建。

张唤女走出屋子,“大家都回去吧!等蒋记者休息好了,要到各家采访的,你们做好准备,实话实说。回去吧,回家吃饱饭,等着蒋记者采访你们。”

张唤女前脚进屋,后脚跟进来三个妇女。

“你们不回家做饭,又过来干什么?”张唤女拦住她们。

“我们过来帮你包饺子。包完就走,又不吃,把你吓成这样。”走在前面的穿着绿棉袄的中年妇女,一把推开张唤女,后面的两个妇女跟了进来。

“不是我撵你们。你们包完真得走。你看就这些馅,没有你们的份儿。”张唤女端来洗脸盆让她们洗手。

“不吃。我们都事先做好了饭。就等着过来帮忙。”穿着绿棉袄的中年妇女一边擦手,一边说:“你替大家招待记者,我们不能眼看着不管吧,过来给你打个下手!”

蒋宇建感觉自己的的嘴巴能够自由活动了,试着说了一句:“别忙活了。”

蒋宇建的这句话把在地下悄声说话的几个妇女吓了一跳,张唤女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了,走到蒋宇建跟前:“你可好啦!饺子也快包好了。先给你煮几个暖暖身子。”

蒋宇建点点头,拨通了叶婷红的手机。

“你到了吗?”叶婷红轻声地说。

“我到了。正准备吃饭。雨晴是不是睡下了?”蒋宇建随即压低了声音。

“睡下了,你忙你的吧。刚才雨晴哭着找你,她想和你通话,我才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叶婷红怕蒋宇建担心,又叮嘱道:“没事了,放心吧。把工作做好。一会儿雨晴该醒了。挂了,啊。”

这时,蒋宇建才打量起来已经躺了半个多小时的屋子。这是一幢土房,黄土垒成的墙壁上还裸露着燕麦秸,玻璃窗的木制窗框上糊着用来密封的报纸,玻璃窗上流下的水重新冻在报纸上,炕角放着一个放被褥的柜子,地下放着两个并列的躺柜,厨柜上放着一个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靠门的墙角上放着两口腌酸菜的大缸。

窗外,干净的小院里,公鸡昂首挺胸带领着母鸡在悠闲自在地散步,肥猪在仓房门口哼哼叽叽地叫着,三头奶牛在庭园前的西侧的菜园里吃着玉米秸杆,东侧是个很大的菜园几乎被燕麦秸秆占领了,只露着两垄葱。

午饭,主食是纯羊肉馅饺子,菜是一盘凉拌燕面,还有两盘咸菜。经常下乡采访的蒋宇建知道,这是老乡对他的到来表示的最隆重的礼遇。

蒋宇建挑起一筷子凉拌燕面,放到嘴里,刚嚼一下,便满口麦香,又嚼一下,筋道爽滑。蒋宇建不禁想到城里买燕麦的商贩说桃花县的燕面好,桃花县蒸的燕面筋道、麦香浓烈的事来,便停下筷子,问道:“听说这儿蒸的燕面和别的处的燕面不一样。”

“那一定不一样了。”林子含着半个饺子说:“水就不一样。”

“水不一样?”蒋宇建疑惑不解。

一路上也没说一句话的司机张二强,啪地把筷子放到碗上,冲着林子说:“你说话没头没脑。”随后看着蒋宇建说:“城里的水硬,这儿的水软,都是纯净的地下水,我们这儿的水好。听说,一个韩国的专家来这儿考察,一化验,这儿的水就有两样微量元素的含量不足,要不就成了矿泉水了。我们用矿泉水做燕面食品,你说能不好吃吗?”

蒋宇建连连点头,林子佩服地说:“人家是高中生,有文化,地种得也是全乡最好的。不过,二道贩子欠他家的钱也最多。”

“来喝一杯。”张二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起酒壶,要给蒋宇建倒,蒋宇建用手遮住已经装着水的酒杯。张唤女说:“二强,下午蒋记者要采访呢。不能喝酒,他杯里的是水。”

“以水代酒。”蒋宇建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嘴唇。

张二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今天下午,我骑摩托车带你采访。”说完,便把酒杯放到桌子底下。

蒋宇建坐上摩托车,张二强征求道:“我领你去最东头的那家看一看?”

“好。”蒋宇建话音一落,摩托车就飞似地跑了起来,张唤女家的院子里鸡飞狗跳。

在燕麦海洋中,摩托车在一垛燕麦前,开始减速,绕过燕麦垛,前面是一幢低矮的小土房,窗户上的塑料布已经被烟熏得发黑,在寒风中呼啦呼啦地有节奏地响着。开门的是一位50多岁的妇女,黑瘦的脸,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

“这是我们请过来的记者,于记者。”张二强对这位女说。

回头对蒋宇建说,:“这是刘彩云家,他丈夫是李栓柱。你们说吧。”说着,张二强走到燕麦秸垛上,抽了一根燕麦秸咬在嘴里。

刘彩云一双大手拉着蒋宇建就往屋里走,“我们让二道贩子弄得人都快饿死了。我们没短他,没少他,就把我们的钱给骗走了。不说燕麦款还好,一提燕麦款,心跳得都坐也坐不住啦,快疯了。”刘彩云絮絮叨叨地说:“每年收入多少钱,当年就用了,够什么就买个什么。哪里有存款。哪里知道二道贩子能把我们的钱都卷走啊!我们还有活头吗?”刘彩云抓着蒋宇建的采访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蒋宇建看见门后放着一袋子大米、一捆鞭炮。蒋宇建指了一下,刘彩云说:“这是二道贩子前两天送来的,说抵500元燕麦款。”他说,二道贩子有时甚至把酒、麻绳卖给他们充当燕麦款。

张二强调转摩托车车头,蒋宇建坐上,摩托车已经打着火了。

迎面来了一个男人,张彩云的丈夫李栓柱回来了。

这个长得瘦高的男子,身子晃了晃,扶着牛圈门口的柱子,说:“我们家现在只能靠卖血维持生活了。”

很多年前,当地电视台曾做过桃花县村民卖血为生的报道。最近几年,特别是玉华燕面制品公司加工的燕面产品畅销全国后,当地农民很快便脱贫致富,告别了那段令人心酸的靠卖血维持生活的日子。这里的人们基本达到了小康水平。可是由于二道贩子最近几年拖欠燕麦款,卖血的悲剧重演。

张二强带着蒋宇建来到城关乡,远远就看见燕麦秸杆泛着金色的光芒,高过人们房前屋后的高大的杨树、榆树。

常老久住着祖上传下来的三间土房,他把蒋宇建迎到屋里,拿着漆黑的搪瓷茶缸,抓一把砖茶,倒了一杯水,端给蒋宇建,“我家也没啥招待你了。喝杯水吧!”蒋宇建打开采访机,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对常老久进行采访。二道贩子今年对他家燕麦款生吞活剥了,4200元钱一分没给。二道贩子三年来拖欠他家燕麦款达8300元钱。他哭着对蒋宇建说:“我卖血买了种子化肥。结果收的燕麦被二道贩子给抢走了。还有公道吗?”面对他黑得铁打似的破旧棉袄,蒋宇建禁不住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走出院门,张二强说:“你是不是忍着喝水的?”

“没有啊。”蒋宇建疑问:“怎么了?”

张二强感慨地说:“我以为你是城里人,爱干净,会嫌我们脏的。你没看那茶缸里面黑乎乎的,沿儿上都是厚厚的茶垢。”

“看到了。”蒋宇建说。

“那也能喝?”张二强说:“反正我没喝。”

“那有啥。”蒋宇建说:“常老久能喝,我为啥就不能喝?”

“就凭这一点。我就觉得你能给我们办大事儿。”张二强拍了一下蒋宇建的后背,骑上摩托车,打起火来,“走。我带你去二道坝乡。”

二道坝乡任满江说:“我们要不是被二道贩子拖欠燕麦款,都达到小康了。我们受骗了,就像是一多半的收入遭了灾。”

采访了20多户,已经到了中午,到二道坝乡王兴伟家时,蒋宇建已经累得拿采访机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家正在吃中午饭,是羊肉汤泡燕面,香味溢满了屋子。

“真香!”蒋宇建脱口而出。

“拿碗筷!”王兴伟对妻子说。

“不吃。不吃。”蒋宇建推辞着。

“赶上饭时了,就吃吧。”张二强推蒋宇建上炕,“你为老乡办事,不吃饭,就是瞧不起老乡。”

“坐这儿。”王兴伟,说着拉蒋宇建上炕。张二强已经端着碗上炕了,像是到了自己家,对王兴伟的妻子说:“嫂子,给我来点儿燕面鱼鱼(类似面条的形状)就行了,燕面窝窝(蜂窝状燕麦食品)给于记者。”

蒋宇建从采访包里拿出采访机,打开采访机,放到桌子上。

“你家怎么能吃起羊肉?”蒋宇建有些疑惑,那些人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家哪里还有钱买羊肉?

“这羊是我们家自己养的。每年一上冻,就杀上两头羊,一直能吃到过年。”王兴伟说。他家在前年被二道贩子骗了后,就每年种一半土豆,种一半燕麦。这样,除去被二道贩子拖欠的钱,靠卖土豆,能收入三四千元钱,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为什么不全种上土豆?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蒋宇建不解地问。

“每年春天,玉华燕面制品公司派人挨家挨户地做动员工作。”王兴伟后悔莫及地说:“他们每年都说,一定要取消二道贩子,并且高价收购燕麦。他们还和我们签了合同。我们就信了,就种燕麦了。哪知道,他们年年骗我们——一到燕麦收购时节,我们将燕麦送到玉华燕面制品公司的门口,玉华燕面制品公司让我们回去,说公司统一上门收购。可是,上门收购的又是那几个拖欠我们款的赖皮!我们一看心就凉了。”

“那合同呢?”蒋宇建放下筷子,腾出手来,准备看看合同。

“合同在玉华燕面制品公司呢。他们和我们签完,就拿走了。”王兴伟纳闷儿地挠了挠头。

“哎!”蒋宇建爱莫能助地长叹一声,这是什么合同!农民没有知识,就会被骗。

“他们骗了你们好几年了,为什么还相信他们的。”蒋宇建问。

“你说,玉华燕面制品公司是咱们市最大的公司,每年赢利好几亿。谁能想到这么大的公司也会欺负人呢。”王兴伟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蒋宇建。

“也难怪。”蒋宇建点了点头。一抬头,看到了家里唯一的电器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家中再像样一点的摆设就是躺柜上的梳妆台。刚才还浓香满口的燕面顿时味如嚼蜡。

蒋宇建关了采访机,把碗中的饭燕面吃完,又把羊肉汤喝光。从包里拿出50元钱放到桌子上,说“这点儿钱,就当饭钱了。”说完转身就走。

王兴伟光着脚从炕上跳下来,拉住蒋宇建的包,就往里面放钱,说:“怎么能收你的钱。就是要饭的来了,也是要给吃饭的。何况你还是来给我们办事的。”

蒋宇建拿出钱,递到王兴伟的手上,随后又从包里拿出一张面值100元的人民币,说:“我挣的钱比你们的多,我不能白吃你的。你要是嫌少,这张也给你。”

“这才是呢。”王兴伟不好意思地将钱放到桌子上,转过身来,握住蒋宇建的手说:“好人呐!好人!”

摩托车刚驶上村中的大路,蒋宇建的手机响了,显示是叶婷红的号码,蒋宇建接通电话。

“爸爸,我想你啦。”雨晴说完,叭的一声,亲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蒋宇建赶紧亲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叭!”然后说:“爸爸也想你啦。”

“爸爸,你是不是给我挣10万呢?”里面传出了女儿哭泣的声音,她仿佛受了很大的伤害。

“是。就是。”蒋宇建安慰道。

“是不是给我挣10万?”雨晴厉声问道,随即便放声大哭。

“是。爸爸给你挣10万呢!”蒋宇建大声对着手机话筒说,摩托车开始减速,停了下来。蒋宇建从摩托车上下来,走到路旁的燕麦秸堆成的垛,找了个向阳的地方。

“妈妈说,你回来就能给我买轿车?”雨晴的声音柔和起来。

“不能。爸爸还没挣那么多的钱呢。”蒋宇建开始给雨晴解释。

“不!我要轿车!我要轿车!”雨晴声嘶力竭地喊着,最后无望地说:“妈妈,爸爸不给我买轿车!怎么办呀?”

“喂,蒋宇建。”叶婷红接过电话。

“雨晴怎么了?”蒋宇建问。

“雨晴在卧室哭呢。”叶婷红小声地说:“今天上午,她和小朋友们在楼下玩儿。忽然,一辆红色的轿车在他们附近停了下来。你知道,雨晴最喜欢红色。雨晴指着轿车说:‘我爸爸给我买红色的轿车呀!’娟娟上来说‘我家轿车是黑色的’。彩欣接着说‘我家轿车是蓝色的’。雨晴跟着说‘我家轿车是红色的’。彩欣突然说‘我家轿车在车库呢!雨晴,你家的轿车在哪儿呢?’雨晴回答不上来,过来抱住我问:‘妈妈,我的轿车呢?’看她可怜的样子,我羞得无地自容,一着急,只好撒谎说‘爸爸给你买轿车了’。雨晴顿时来了精神,骄傲地对她们说‘我爸爸给我买红色的轿车。比你们的好!’中午回到家,雨晴还和我念叨轿车的事儿,不睡觉,非得想和你通电话。”

“嗯。知道了。”蒋宇建这才放下心来。

“你今天能回来不?”叶婷红问。

“可能回不去了。”蒋宇建说:“我下午得去桃花县法院。”

“你不回来,晚上她不睡觉。昨天晚上,我还是骗她说你上夜班了,要很晚才回来。她才睡的。今天晚上,我就说你去买轿车了,今天回不来。因为你去买轿车了,她就不会哭闹了。”叶婷红说,“那你和雨晴说话吧。”

“雨晴,爸爸给你买车呢。”蒋宇建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回到家,就对雨晴说“轿车太贵了,钱不够没买上”。

“要红色的!”雨晴怒气未消。

“好。红色的。我就知道雨晴要红色的。”蒋宇建小心地安慰着。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了。”雨晴说完哭了起来。

“爸爸今天回不去了。晚上,你和妈妈早点儿睡觉。”蒋宇建安慰道。

“好。就这样吧。雨晴哭呢。我哄哄她。哎,你在那边注意安全,到了危险地带给我打电话,我好知道你在哪儿呢。”叶婷红匆匆挂了电话。

蒋宇建走出燕麦秸杆垛,和张二强撞了个满怀。

“走吧。”蒋宇建对张二强说。

“蒋记者,你啥意思?”张二强挡住了蒋宇建,满脸愤怒。

“怎么了,我和老婆孩子通个电话,能什么意思?”蒋宇建不解地问。

“你到我们这儿是来挣钱的!挣了钱就买轿车回去!是不是?”张二强质问道。

蒋宇建一想,他在电话中说的话显然都被张二强听到了,笑着说,“你误会了。”

“你自己说的话,还想耍赖?”张二强义愤填膺,握紧了拳头。

“来。”蒋宇建拉着张二强一起靠在燕麦秸杆垛上,“你听我说完。”

“我不想听你说。”张二强说:“半个月前,就有记者来我们这儿采访了两三天,最后,他拿着采访我们的资料,到玉华燕面制品公司,得了3万元钱。我看你也是这路货色。你自己回城里吧。就当我们老乡瞎了眼。”

蒋宇建只好将自己与妻子女儿的谈话内容原原本本地跟张二强说了一遍。

蒋宇建见张二强将信将疑,又对他说:“如果,我采访的文章没有见报,你可以到市宣传部、省宣传部举报我。”

张二强摇了摇头。

蒋宇建急了,“我再告诉你一招儿。如果我采访后,文章不见报,你们乡里的人就开着三轮车堵住我们报社的大门,让领导收拾我。怎么样?”

“好。行。”张二强觉得这个办法还是具有可操作性的,而且可以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还有自己出招儿收拾自己的人呢!”张二强笑了笑,拉起蒋宇建向摩托车走去。“走。去我家喝两盅。”说着就发动了摩托车,一抬腿就上了摩托车,蒋宇建拉住张二强:“咱们已经吃过午饭了。咱们现在去桃花县法院吧。等咱们到那块儿,他们也该上班了。”

“好。采访完法院,晚上到我家喝酒。”张二强掉转摩托车车头。

张二强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突然减速,“你说,你们市里的攀比就那么严重?从娃娃起就攀比上了。”

“是啊。一个小区里,人家都有轿车,就你家没有;人家接送孩子都用轿车,就你坐公交车接送;人家有轿车的不怕刮风下雨,不怕冷不怕冻;你等公交车一等就是半个小时,风吹日晒,雨淋湿了衣服,大雪天冻得浑身颤抖。你说能不买轿车吗?”

蒋宇建说得张二强不停地点头,感慨地说:“人都说城里好,在城里也不好过呀。”

“人比人气死人。”蒋宇建叹了口气说:“就是这样也得比,你躲,躲不开。”

张二强突然停了下来,对蒋宇建说:“你看到没有?门口有大石狮子的那个单位就是法院。处理我们上诉二道贩子的案子的民庭庭长就在二楼靠西的那个家。你自己去吧。我看到那两个大狮子就害怕,像是自己犯了错。”蒋宇建笑了笑,说:“好。你就在这儿等我吧。”其实,张二强1个月前,他和两位村民到二道贩子的家要钱,被当地派出所所长以私闯民宅的罪名被带到派出所拘留了一个晚上,并且给罚了500元钱。所以他对执法部门产生了畏惧情绪。

处理二道贩子拖欠燕麦款案情的李庭长放下蒋宇建递上来的记者证,忙给端茶倒水,蒋宇建趁此机会悄悄地打开了采访机。没等蒋宇建说话,李庭长说:“这个案子我们已经给调节过,村民没和你说吗?”

“说过。”蒋宇建喝了一口水,“那次调节的结果和二道贩子拖欠村民的钱相去甚远。村民再来讨公道时,你为什么对村民说‘我们现在的工作以和稀泥为主,万一和不下来,你们就看着办吧’?”

“我是这么说过。”李庭长递过来一支烟,蒋宇建推开了,李庭长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坐在蒋宇建身边,“二道贩子收村民燕麦时,仅凭二道贩子的记账本、村民的自家的流水账,进行交易。绝大多数村民的流水账上没有二道贩子的签字;二道贩子只认签字的账,没签字的不认账。这样,就产生矛盾了。”

“通过调查取证,也能证明二道贩子到底欠村民多少钱的。”蒋宇建说:“比如,到玉华燕面制品公司提取进货单据,就能查到二道贩子收了多少燕麦。知道了收多少燕麦,也就知道二道贩子欠村民多少钱了。你应该有更多办法进行调查取证。是不?”

“这样吧。”李庭长说:“跟你说实话吧。我的父母就住在村里,二道贩子还欠我父母2000元钱呢。我恨不得把二道贩子绳之以法。可是,你知道不?这些二道贩子都是刘副市长的小舅子安排的。我动了二道贩子就等于动了刘副市长。我小小一个庭长,我敢动吗?”

“那你就不能依法审判了?”蒋宇建问。

“不敢。”李庭长捏灭刚抽了一半的香烟,无可奈何地说:“我就是农民出身,知道农民的苦处,可是,没办法呀。”

“采访上了吗?”张二强远远地跑过来迎候蒋宇建。

“采访上了。”蒋宇建跨上摩托车,对张二强说:“油够不够?”

“够。你采访时,我去附近的加油站加满油箱了。”张二强:“你想去哪儿?”

“我去玉华燕面制品公司!”蒋宇建说。

“那可不行。”张二强说:“上回,我们去讨说法,被门口的保安给打了出来,说我们聚众闹事。”

“你放心。我去没事的。”蒋宇建大义凛然地说。

“不行。我回去叫上郭喜国、林子,咱们一起走。”张二强坚持着。

“这样吧。”蒋宇建说:“快到门口时,我把照相机交给你。如果他们打我你就用相机照下来,留做证据。千万别去救我!你一救我,相机就会被他们夺走。你照完相,马上给我们单位领导打电话。”蒋宇建说着从采访包里取出电话本,说:“第一页,第一个就是。对了,你有手机吗?”

“有。”张二强从怀里掏出“二哥大”摆了摆,“这个信号好。”

在距离玉华燕面制品公司200多米的地方,蒋宇建下了摩托车,他对张二强说:“你骑着摩托车到玉华燕面制品公司对面的超市里买烟,看着对面的动静。我步行去玉华燕面制品公司。”

蒋宇建在秘书的带领下来到总经理办公室,秘书按了一下门铃,对着对讲门铃说:“记者来采访燕麦款的事情。”

“啪!”防盗门自动打开了。

“这是我们杨总。”秘书指了一下坐在老板桌后的男子。秘书站在门外,作了个请进的姿势,便走了。

“好。”玉华燕面制品公司总经理杨成林把记者证交给蒋宇建抬了一下手,“坐吧。”

“二道贩子拖欠村民燕麦款情况已经很多年了。玉华公司为什么不亲自派人到各乡镇收购燕麦呢?这样就可以保障村民不被欺骗了。”蒋宇建开门见山地说。

“你说的是个好办法。”杨成林向老板椅靠了一下,跷起了二郎腿:“我们公司正在考虑在各个乡镇设收购站。不过,我们玉华公司不和村民发生直接经济关系,村民被骗与我们没有关系。”他眼睛盯着蒋宇建。

“那么,二道贩子是否给村民付款,你们公司就不再过问了吗?”蒋宇建拿起了采访机。

“村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怎么能不关注。”杨成林正襟危坐,字正腔圆地说:“我们一直监督到钱发到村民手上。”

“以什么方式?”

“我们以监督的方式开车到乡下。”杨成林回答得含糊其辞,显然被蒋宇建问得措手不及,他挥了一下手,“对不起,我打个电话。”

“李秘书,你跟于记者说刘副市长的事儿了吗?啊。你过来一下。”杨成林放下电话,站起来,给蒋宇建冲了一杯麦片,送到蒋宇建面前:“天冷了,暖暖身子。”

蒋宇建拿起杯子,又放下,说:“杨总,玉华公司和村民签了合同。为什么不按合同办事?”

“什么合同?”杨成林笑着说:“笑话,谁去和他们签合同了。村民空口说白话,有什么证据吗?”

“村民说你们派人去和他们签合同了。”蒋宇建说。

“蒋记者,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他们说我们和他们签合同了,有证据吗?”杨成林指着蒋宇建,冷笑道:“你小心被村民给耍了。到时你可要吃官司的。”

“叮咚”有人按门铃了。杨成林回到办公桌前,按了一下电话旁边的按钮,防盗门啪地一声开了。

“李秘书给你讲一些情况。”杨成林说:“我这儿忙,对不起了。”

蒋宇建来到秘书室,李秘书便给蒋宇建冲了一杯燕麦片。

李秘书说:“其实,我们杨总也有难处。我们公司早就想取消二道贩子,让利于村民,在各地设收购站了。可是刘副市长的小舅子不肯就此罢手——他是二道贩子的头——我们也没办法。我们公司是国有企业,上项目、引进生产线、银行贷款都得经过刘副市长的批准。这个报道,你还是别做了。就是你写了报道,也不会见报的。我们将此事报告给刘副市长,他跟你们总编辑说一下,就将此稿压下来,不发表了。”

李秘书已经说明白成败利害了。蒋宇建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采取采访技巧了。于是,端起杯子将麦片粥一饮而尽,说:“可把我饿吓了。这下子是白忙活一场了,早知道这样,何苦呢?再给我来一杯。”

“走时,给你带上一件燕麦粥、一件燕麦片。”李秘书拍了一下蒋宇建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

“东西我就不带了。我回去和我们领导请示一下,如果能给你们做专题正面报道,我再来报道,到那时候多拿点儿。”蒋宇建起身就走。

“你等一下,我们副总去浴场招待来检查的领导了,一会儿,他就回来,用他的车送你吧。”李秘书拉住蒋宇建。

“我在村里雇了一辆摩托车,他就在公司门口,钱已经交了。”蒋宇建笑着说:“我两天没见老婆孩子了,着急回家了。”

李秘书笑了笑,手抚着蒋宇建的后背,把蒋宇建送到门外,不远处的市区华灯初上。

“快。”蒋宇建坐上摩托车对张二强说:“送我回家。”

“怎么了?”张二强敏感地问:“他们是不是要卸你的胳膊?”

“这稿件得今天晚上10点之前写完。这样稿子明天就能见报。”

“那么着急干什么?我们被拖欠好几年了,也不差一天。走回村里,我和你喝两盅。然后,你好好歇歇。”

“越早见报越好吧?”蒋宇建问。

“那倒是。”张二强说。

“那就加快速度。”蒋宇建说。

“好。你抱住我的腰。如果你想让我减速,你就摁我的肚子。”

“好。”

摩托车咆哮着,风驰电掣般前进,蒋宇建的身子随着摩托车左右摇晃着,身子轻飘飘的。

摩托车开始减速了,戛然而止,“蒋记者,你打车吧。你看交警又在查车呢?我的摩托车没有牌子,被查住就会被罚款。”张二强说着就开始掉转车头。

蒋宇建从车上下来,从身上掏出100元钱,交给张二强:“50元是给你的——车费钱,另50元是给张唤女的——食宿费。”

“不能要,不能要。我们还想给你拿燕面呢。这都没拿上。不行。钱不要。”张二强说啥不要。

“你快拿上。交警来了。”蒋宇建说完一看,交警面向张二强走来了,“快跑。”

“跑了。以后——”张二强话没说完慌里慌张地骑上摩托车就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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