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在北原人的词典中,是练兵之所的意思。
小山村中,何来校场,不过是一小片空地,竖着十来根木桩,偏生从李林嘴里说出,听在孩子们耳中,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邵飞和其他俘虏一样,被绑在木桩上,曝于烈日下。校场之上,一群孩子正在操练,或赤手空拳,或手持棍棒,看似毫无章法,却也一丝不苟。
在山林中跋涉数日,又被绑了大半天,邵飞的腿脚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脑袋也会失去知觉。
有人开始破口大骂,结果毫无例外,成为了孩子们练拳用的肉墩子。
邵飞歪着头,眯着眼,看着天,他也想骂,他想骂老天,明明昨夜还是冷雨连绵,今天却是酷热难耐。此刻,如果来一阵风,该有多好?
邵飞要风,于是风刮了过来。
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的李林像一阵风般来到校场上,一巴掌刮在仍在喋喋不休的那个联邦士兵脸上。
“你刚才说什么?谈判?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李林冷笑着问道。
“你不能不讲道理,你应该尊重人权……”被打的联邦士兵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艰难地说道。
“我说过,我做事从来不讲道理。”李林皱了皱眉,说道:“不过你要道理,我也可以给你讲一讲。”
李林转过身,指着一众俘虏对校场上的孩子们大声问道:“告诉我,他们是什么?”
“联邦狗子!”孩子们的回答整齐而有力。
“听见了吗?”李林回过头,拍打着那名士兵的脸,笑着对他说道:“你们是联邦狗子,狗又不是人,还讲什么人权?”
“你杀了我算了!”那名士兵倒也硬气。
“我为什么要杀你?”李林讶然道:“要杀早就杀了,何必辛辛苦苦把你们带回来?”
“你想要干什么?”有人问道。
“你们猜?”李林笑容不改,语气充满了少年的狡黠。
邵飞却不会真当李林是个狡黠顽劣的少年,他谨慎的闭紧嘴巴,唯恐惹火烧身。
有人选择沉默,自然有人不甘寂寞。一名女兵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们这里有人生病了,我是医务官,只要……”
李林走到女兵面前,挥拳打在女兵的鼻子上,打断了女兵的话:“你想和我谈条件?想说只要我放了你,你就替我的人治病?”
看着李林毫不怜香惜玉的打烂了女兵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再有骨气的家伙都不免胆寒,心想此人实在是喜怒无常,横蛮无赖。
“也对。”沉默了一会儿,李林开口道:“我之前的确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要怪,就怪说明书写的太清楚吧,连我这个勉强认识一点儿联邦文字的人都能看懂,自然就不需要你们了。”
听到这里,感到被戏弄被羞辱的女兵大声问道:“那你还想怎么样?那你怎么还不杀了我们?”
“我说了,我不会杀了你们。”李林笑着问道:“至于我还想怎么样,你再猜猜看?”
李林的提议没有骗来任何回应,俘虏们已经看透了他的本性,不肯继续陪他玩儿这种输了打脸的猜谜游戏。
李林倒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沮丧,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校场。
……
……
又复黄昏,余晖将天边云霞烧成一片灿烂。
校场中央篝火燃起,松木燃烧时散发出来的清香与烤肉的浓香如同缠绵的浪花,不停拍打在邵飞的脸上。
邵飞蜡黄的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他头一次发现饥饿是如此可怕,每咽一口唾沫,就像咽下一口烧沸的盐酸,在抽搐不止的胃袋里掀起滔天巨浪。
联邦虽然无法消灭贫富差距,但是完善的福利政策使得绝大多数人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体面生活,如今还有几个联邦人体验过饥饿的感觉?
一小时前,那名女医务官和她胖胖的助手被几个孩子押走了。女医务官是带着一脸惶恐、骄傲、冷漠、矜持的愤怒和难掩的喜悦离开的,都说女人变脸如撕面膜,女医务官却是将万般感受搅成一滩,涂成了个大花脸。
邵飞并不鄙视那位女医务官,嫉妒却是有的,他想起联邦著名的鸡学狗叫的笑话,心想多一门手艺多一分底气的说法果然不假,哪怕这手艺只是狗咬兔子,在鸡兔同笼的情况下,却能从大猫口中换条活路。就不知道那两名女兵懂不懂养寇自重,会不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邵飞胡思乱想着,想要找到活命之术,最后无奈的发现,自己除了拍照技术不俗外,实在别无所长。
总不能说我会拍全家福,所以你们不能杀我,这又不是在拍家庭轻喜剧。
两名女兵短时间是不会回来了,没准已被奉为上宾也说不定,想到这里,邵飞的肚子更饿了。
“想吃吗?”一个声音在邵飞耳边响起。邵飞抬起头,发现李林不知何时来到自己面前,手里正举着一串烤肉。
闻着烤肉散发出的诱人香味,邵飞咽了口唾沫,充满渴望地点了点头。
“喂他们吃。”李林将肉串递给一个孩子,在衣服上抹了抹油腻的手掌,对俘虏们说道:“虽然狗子没有人权,吃肉却是天经地义,我毕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邵飞和一众俘虏才没心情听李林发表即兴演讲,肉刚递到嘴边,就恶狠狠地咬过去,生怕这只是那个魔鬼少年的又一次恶作剧。
烤肉七分熟,没有撒盐,味道着实谈不上好,但是早已饥肠辘辘的俘虏们哪还顾得上这些,就像出现在金盏花九十九楼的一群乞丐,哪怕一盘隔夜饭炒臭鸡蛋,都能吃出红烧金枪鱼的味道。
邵飞顾不得烫,三两下就将一串烤肉吞下了肚,肚子里有了存粮,那团火反而烧得更旺了。所谓欲望,从来都是无止境的呀……
几个负责喂食的孩子兴致很浓,见俘虏们吃完了,很快又拿来许多肉串。
李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停下来,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你们这群蠢货,以为他们是你们养的小白兔?”
“别忘了,他们可是联邦狗子,”李林指着俘虏们对孩子们说道:“你们喂他们肉吃,他们想的却是连你们也吃进肚子里。这样的狗,我们养着做什么?”
李林拿起一串烤肉:“养狗,也要讲究个方式方法。”李林走到一个俘虏面前,用手中的肉串轻轻抽打着对方的脸,说道:“好狗子,想吃肉吗?想吃就叫一声……”
“叫你妈啊!”那个俘虏怒吼道。
“看到了吗?”李林扭头对孩子们说道:“狗子吃饱了,有力气了叫唤了,难道就能吐出象牙来?”
李林转回脸,说道:“放心,我也不打你,我也不杀你,我也可以不理你,不过,”李林顿了顿,诱惑道:“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李林环视着众俘虏:“你们谁让我满意了,我就给谁肉吃,兴许我一高兴就放了他也说不定……至于怎么让我满意,用你们的狗头好好想想吧……”
……
……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念间刀俎加身,便没了反悔的可能。这时候那人发话说你若肯做一条狗,便给你吃鱼吃肉,亦可还你自由,你该怎么选择?
有人选择沉默,自然有人选择沉没。
沉默许久后,终于有人在食物和自由的双重诱惑下做出了选择。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有军阶,大概是响应联邦号召投身军旅的普通高校大学生,他不远万里来到北原星,凭借的或许是一腔热血,又或许只是冲着退役后优厚的政府补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来到这里,不管他过去有着怎样的身份,他现在只是一个战俘,只是一个希望活着回到联邦的战俘。
没有人愿意死,尤其是死的没有价值。
年轻士兵想起了远在联邦的父母,最后一丝坚持彻底化为乌有,他衔着泪,充满耻辱的轻轻叫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李林摇头说道。
“汪……”这一声所有人都听见了,尽管声音依然很小,却是清晰无比。
“再大点儿声!”
“汪!汪汪……”年轻士兵的叫声越来越大,泪水滚落,将早已破裂的自尊狠狠砸在脚下。
“很好!”李林鼓掌笑道:“不错,孺子可教!给他肉吃!”
一个孩子依言将肉串递到年轻士兵面前,犬吠戛然而止,变成一阵夹在着哽咽的咀嚼声。
榜样的力量大的可怕。
犬吠声渐渐多了起来。不止如此,有的人吐着舌头晃着脑袋,有的人则扭动着身体,仿佛屁股后面栽了一株菊花……
邵飞疲惫不堪的闭上双眼,不忍再看那一幕幕丑态,却无法阻止那一声声谄吠。做人,何必自轻自贱至斯?
邵飞尊重生命,但他总觉得生而为人,总要比禽兽畜生多点儿什么。譬如道德,譬如尊严。
……
……
夜雨滂沱,浇熄了篝火,淬冷了人心。
校场上喧嚣而又寂寥,喧嚣的是风雨,寂寥的是人声。
李林站在泥泞的校场上,看了看不肯避雨的孩子们,又看了看不能避雨的俘虏们,自嘲的说道:“小时候,我很讨厌下雨……”
这是一场特殊的演说,说话人的身影掩在雨幕中朦胧难辨,声音嘶哑晦暗,如同自言自语,又如同问天对诗:“老天肯下雨,庄稼才能长得好;庄稼长得好,秋天才能收粮食;粮食收的足,乡亲们才能吃饱肚子,冬天才不会饿死人……既然下了雨才能吃饱肚子,我应该盼望下雨才对……”
“但我还是讨厌下雨。我小时候住在山那头,家里穷,兄弟姐妹也多,却只有两三亩地,就是老天肯下再多雨,每年还是会饿死人……”
“我四岁那年,有个下雨天,我妈背着我妹妹离开家,回来以后给我们做了顿肉,那一天我一直记得,不是因为吃上了肉,是因为妹妹没有跟妈回来……”
“我五岁那年,也是个下雨天,我妈背着我二姐出去,回来以后给我们做了两顿肉,那一天我也记得,不是因为吃上了肉,是因为我三姐没有回来……”
“我七岁那年,还是个下雨天,我妈和我姐冒雨出去,那阵我们吃了好几天肉,那天我记不清楚了,不是吃腻了肉,是因为我妈没有回来……”
“我八岁那年,老天不开眼,旱了大半年。有天我挑水回家,看到我姐和我哥拿着刀子要拼命,我拦住了我哥,结果我姐抹了脖子……那天我俩没吃肉,把我姐埋了。我姐入土的时候,风刮的很大,雨下的很大……”
“其实我和我哥早就知道……我说这事儿怨老天,我哥说放屁!老天就算有眼,能光盯着你一家?我哥说这事儿得怨他,因为他岁数小,不能开荒犁地种庄稼,他说他该死,所以他死了。”
“我哥临死前跟我说,他死得不冤,他一条命换了狗子两条命,值了。我说放屁!咱们北原爷们儿命这么硬,杀俩狗子有啥可得意的?既然他死了,我来替他杀!”
“至于为啥要杀狗子?狗子杀了我爷爷奶奶够不够?狗子杀了我父亲兄长够不够?狗子把我一家赶到山里活活饿死,够不够?够了。所以我要杀,要杀个够本,联邦杀了我全家,我就杀他全家……”
“我原先常想,妈为什么不肯带我走,那时候我说她偏心,现在想想……她的确挺偏心。不过既然我活下来了,就得活下去,得对得起她们。你们都是我捡回来的,是我兄弟姐妹,我就得让你们活着。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活着,不吃人……”
“说到吃人,”一直仰头望天的李林转过头,冲孩子们粲然一笑:“人肉和狗肉没什么区别,凭什么狗可以咬人,人不能咬狗?”
李林低声重复了好几遍为什么,转过脸盯着那群俘虏:“你们联邦狗说我们北原人野蛮,说我们都是吃人的怪物,所以我一直有个愿望,”李林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道:“让你们也尝尝人肉的味道。”
邵飞听到了李林的话,他确定其他俘虏也听到了,但他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哈哈哈哈,味道怎么样?”电光乍现,照亮了李林那张疯魔的笑脸,伴随着他的问话,雷声滚滚而至。
“不可能!”一个惊恐万状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可能?”李林冷笑着说道:“为了料理那两头母狗,可浪费了我不少功夫,说起来你们还要谢谢我,给你们吃的可是她们身上最好的几块肉……”
“呕……”俘虏们再也听不下去,剧烈地呕吐起来。
直到吐无可吐,邵飞仰起头,大口吞咽雨水,仿佛这雨水是洗净罪孽的净水,然而雨水虽能洗去身上污秽,却怎样也无法洗净灵魂,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在魔鬼的诱惑下,没有表现的太过贪婪吧……
李林兴趣盎然的看着这一幕,直到呕吐声渐止,他回过头,点了几个孩子,指着身后的俘虏们,冷冰冰的说道:“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