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黑夜。当世界一片漆黑的时候,现在与过去的界限就模糊起来,我就可以回到任何一个我所怀念的年代,去为某个细节再脸红一次,去为某次的开心再笑一次,为某次的感动再哭一次,更多的,是为这逝去了的美好而感伤,而疯狂地哭泣,直到胸口绞痛,直到身体抽搐……黑夜很安全,没有人会发现。
当我需要写下什么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床头亮起一盏当时的台灯,台灯照亮的当时的床沿、当时的床单和我手中当时的笔,以及笔下当时的笔记本,最好,在床边,还有一卷当时的白天我刚刚和他传过的纸条,最好,笔下的文字是我明天将要在清早教室无人的时候,要压在他的笔记本下的信,最好,我就在当时……
一、溪水流过的高一
中考前的日子,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将要就读的高中会是什么样子:可以漫步在柳荫如织的曲径上听欢快的鸟鸣,可以坐在整洁的大草坪边清静地进行有氧晨读,可以在宽敞漂亮的表演大厅自由歌唱,可以在宽阔的开放阳台把被子晒出阳光的香味,可以在运动场边的台阶上看男生在篮球场挥汗如雨……
而当我踏入五中的校门,这一切幻想就那么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只是,那个来自塬上农村的我,站在这漂亮的校园里,应该显得突兀了吧!
高一的生活如淡淡的流水,一路流过去,沉淀了些许田间地头的灰尘,又掺杂进繁华城市的烟尘。不过,这一切悄然发生,我依然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出色的外表,没有过人的才艺,没有足够的自信,依然是那个在教室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写着作业,脸有点红、个子有点矮、不太和陌生同学聊天的小女生。
可是,虽然坐在角落里,我还是会静静地观察周围一切和以前不一样的事情。
第一个发现就是所有老师在问“能不能……?”的问题时,所有农村的同学都会回答“能!”而所有城里的同学都会回答“可以!”虽然是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但是这参差不齐的声音还是敲打到了我心里的某处边缘,那里轻轻不适了一下。之后我很快改口回答“可以”,几个星期后全班一致回答“可以”,而此时我心里又冒出一种莫名的难过,很淡,但是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有次我上讲台唱歌,开头说了句“我给大家唱一首《Yesterdayoncemore》,唱得不好大家不要笑话。”事后舍友简宁告诉我不要用“笑话”这个词,应该换成“见笑”,不然听起来很奇怪。我想,这种奇怪就是太土气的意思吧。这让我更加确定,来到这个环境里,敏感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几乎所有的农村的同学都会有吧。
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很虚伪,会因此鄙视自己,但是不在语言行为上做些微调,我就觉得自己很丑陋很突兀,会更加自卑,所以还是决心先虚伪一下。不知道我这么想是不是有心理疾病。
但是有些自卑并不能通过虚伪解决。那次电视台到学校来录节目,语音教室有几个镜头,英语老师就在班里挑了一群很漂亮的男生女生过去,其中城里的同学居多,漂亮的简宁也被叫了去。我一向对英语老师很有好感的,可是那次我心里还是不平了一下,不过更多的是自卑:原来自己的形象还可以影响到学校的形象啊?
每次想到这些问题,我都会有些泄气,不过,这些都不能阻止我的其它幻想,幻想自己会在这所校园里从丑小鸭蜕变成白天鹅,然后遇到某个王子……有时候我也会悄悄观察班里的男生,到底谁比较有王子相呢?是伍越吗?他瘦瘦高高的,眼睫毛长长的,说话声音比其他男生高一个调,很少和陌生女生接触,但是表情里有一种月亮似的纯净,眉头皱起来就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很正直,从来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元远呢?他脸部轮廓分明还带着些许清秀,一米八的身高,身材标准,在篮球场奔跑的样子非常好看,而且他很会关心人,值日生靠在他桌边的拖把掉在地上他会马上捡起来,周围有同学拢一拢衣服或者打个喷嚏他就会马上起身关好窗子,此外,他单指转篮球转书本的技艺也很高超,总之元远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很像一个完美的男生,谁做他的女朋友,应该很幸福吧!文懿就很喜欢她,可是他喜欢何洁,而何洁又跟伍越走得很近,又好像他们三个都很好吧?还有刘鑫,很单薄很低调又有点冷酷的男孩子,笑起来却像个小学生一样简单而快乐,简宁就很喜欢他。
似乎,那些帅气的、有才的、个性的男生已经有了他们固定的交往圈子,那圈子里有很多漂亮的有气质的女生。比如文懿,脸上总是挂着自信的微笑,讲话从来不紧不慢、胸有成竹;何洁很文静很单纯,瘦瘦的,最容易让男生产生怜爱;卢雨眼睛大大的,像一汪澄静的湖水,走路很慢很温柔的样子,她对谁都真诚友好,不像文懿那样带着一种骄傲的口吻,我就很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而简宁也很快融进了他们的圈子,她很爱笑也很愿意和周围的同学开玩笑,不管市里的还是农村的男生都喜欢和她玩闹,她是来自农村的女生里面最受大家欢迎的一个。
他们在圈子内玩得很快活很精彩。而我,依然安安静静在我的角落里写着我的化学练习册,依然在教室无人的中午,偷偷关起门来唱歌,依然在晚上睡前,静静听水木年华清澈如水的吉他。
二、嘿,是不是很郁闷,和我一坐起?
高二的时候分了科,因为不喜欢背史地政的条条框框,也不喜欢满教室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女生,所以我选择了理科。班里因为有选文的同学离开,又有其他班选理的同学进来,所以开学第一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排座位。大家按高矮个,男女各一队,整齐排列在教室门口,等待老师安排座位。
“石天,乔茵,进来!”班主任樊怀沙将我和石天叫进去,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
石天可是班里最负盛名的捣乱分子,凡爱学习的女生最怕跟他同桌,老师明知我爱学习,怎么会把他安排在我的旁边呢?我又意外又气愤。
不过转念一想,石天也应该也不愿意跟我同桌吧,他需要的是一个玩伴,像吴迪、朱元正那样的会贫嘴会打闹会恶作剧的男生,而我,只会压制他的玩闹情绪,让他不得痛快。也许这会儿,他和我有同样的心情呢,此刻我们的沉默是否已经证明这个命题?
“嘿,是不是很郁闷,和我坐一起?”我看着对白墙发呆的他,用普通话问。
“没有啊!”他用地道的关中方言回答我。
“噢!”,我闷闷应了一声,回归沉默。我对一个城市男孩讲普通话,他对农村女孩的我讲方言,怎么听怎么尴尬。此刻,我发现我和他的矛盾不只是捣蛋鬼与学习狂之间的了,还有城市与乡村之间的。
三、他唱歌很好听呢!
“其实石天真不坏,就是太调皮了,他经常上课挠我痒痒,搞得我没法听课。”简宁和石天同桌过,她开导我别为和石天同桌烦心,却举出了石天捣乱她听课的例子。
我更加烦闷,他那么贪玩、那么吵闹,我本来就注意力不集中,和他在一起怎么学习?
“他唱歌很好听呢!尤其是张信哲的。”简宁意识到刚才的安慰无效,很快抓住了重点,因为我特别喜欢唱歌,并对绝大多数唱歌好的人感兴趣,所以她找到并说出了石天最能吸引我的特点。不过我不喜欢张信哲,那个男人太抒情了。诶,好奇怪,这么大吵大闹、嘻嘻哈哈的男生,怎么会喜欢那么安静的张信哲呢。喜欢唱歌、更喜欢寻根究底的我,突然对石天有点兴趣了。
四、《爱你不是两三天》
这天的课间十分钟,我就开始问石天关于音乐的问题。
“石天,你喜欢听谁的歌?”
“张信哲,陶喆的专辑我都喜欢,另外还有一些吧,你呢?”
“我不太听专辑,杂辑其实挺好听的,都是精选出来的歌。”(那时的我还只是从地摊上买严重盗版的杂辑磁带,里面的歌基本都是满大街叫嚣着的那种。)
“哦,那肯定有对哪个歌星的歌偏爱一点的吧?”
“梁静茹吧,最近听她的比较多。”
“啊?我也喜欢梁静茹。比如她的《勇气》等等,都很好听。诶,你都会唱她的什么歌啊?《勇气》,会不会?”他一副挠有兴致的样子。
“不会,会《爱你不是两三天》、《Flyaway》。”
“那唱一首呗!”石天淡淡笑着,那笑容并不难看。
“为什么你说唱我就唱?”我故意摆架子,想听到他对我唱歌水平的夸奖。
“因为你唱歌好听啊!”
“哪里好听?”
“声音好听啊!”
“你怎么知道我唱歌好听的?”我心里已经开花了,我贪婪地想让它开得再灿烂一些。
“在部队军训那次,汇演时,你上台唱的那次,很好听。”
“哈哈,那次表演跟排练时的音响不是同一套,不能升调,工作人员连原唱都没切掉,你竟然说好听?”我心里有些失望,因为班级里唱《YesterdayOnceMore》和《同桌的你》,都比那次好听多呢。不过他能记住我在舞台上唱过歌,那也不错了。
“唱嘛,唱嘛,别浪费时间了,都快上课了,我等着听呢。”石天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他死皮赖脸的样子,因为微笑着,并不讨厌。
我一看表,确实只差一两分钟就上课了。我心里估摸着:《爱你不是两三天》高潮挺高的,很难唱上去,降调了以后又不好听,好,还是唱这首吧,我先假装想歌词浪费一下时间,这样快唱到高潮处时就上课了,就不用唱高潮了,而前面的部分也很好听,就唱前一半让他想着后一半吧,嘿嘿。
“好,那就唱《爱你不是两三天》了,”清了清嗓子,我开始了:
退给你的信只留下最后一封
淡淡笔迹你熟悉的温柔
请别介意我会将信纸好好收着
当我需要你关怀的时候
走过夏日街头还是想牵你的手
好想听到一句温暖的问候
虽然我们说好了还是朋友
但为什么却没有再联络
……
高潮将起,我戛然而止,“老师来了,要上课了!”我心里庆幸老师的及时出现,也很高兴让石天见识了一下我美丽的歌喉。不是自恋,我唱歌确实不错,很会调动感情,声音也好听,就是太高的调唱不上去。舍友们曾经评价说我的歌声跟我长得不一样。我知道我长得很土很丑,但我的歌声很精致很有感情很有气质。
石天的活跃确实非同一般。课间,他总是和吴迪、朱元正他们用粉笔、文具盒、书本、笤帚等一切可以使用的工具展开战斗,或者是一起偷偷将蜘蛛、蚂蚁塞进女生的文具盒,再或者,就是去隔壁班悄悄拿走他们的初中同学小磊的数学课本,让他下节没法上课,有时,还能去车棚神不知鬼不觉把班里某个同学的自行车再加一道锁。上了课也不安分,不是转过来扭过去聊天,就是睡觉。就连自习课,他也自由得如同臭氧分子,总是转身和后面的杨飞以及他的漂亮同桌张雯一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不停,尤其是说到NBA和网络游戏的时候,他们个个激情澎湃、唾沫横飞,好像科比、艾佛森都是他们亲哥哥,游戏里的道具就握在手中一样。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对离自己一个地球那么远的事情或者网络上纯粹虚构的东西有如此高涨的热情。我注意力本来就容易分散,只要他们在旁边“高谈阔论”我就没法专心思考问题,所以,一见他们摆开龙门阵,我就开始写英语练习册,因为这是最不用动脑的作业。同时,我也悄悄听他们在讲些什么,基本上都听不懂,也不是我感兴趣的范围,但是还是会为自己融不进他们的圈子而有些自卑。
不过,只要和石天聊起音乐来,我们总会有说不完的话。
“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他很聪明地从这个方面展开话题,他面对这个沉默的女生还不知道哪个话题更能让我产生兴趣。
“感人的,并且歌词、旋律都有特点、理解比较深入的。你呢?”
“嘿嘿,我要说的被你说了,刚好也是这些。不过要求程度应该没你的严格。”
“那你在什么时候听歌最有感觉?”
“睡觉之前。有时候听磁带,有时候听广播。夜深人静的时候,最容易深入到歌里面去听,最容易感动。你呢?”
我的面前马上出现了一个男生大晚上在被窝里不断搜索调频,最终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音乐电台,并且越听越感动,最后甚至流泪的场景。不过我很快回过神来回答他的问题。“不是我学你,我也喜欢在晚上,插上耳机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听,听得都失眠了。而且,我不喜欢别人听我最喜欢的歌,我觉得只要我在那些歌里感动就好了,别人还是听其它歌去吧。”
“啊?你有这个嗜好啊?是不是有点——有点自私啊?”石天意外地皱了皱眉毛,“好的音乐是为大家写的,能让快乐的人更快乐,不快乐的人得到理解和安慰,有很多歌还能给人力量。”
“我也不明白,我平时不自私的,但是这一点上我没法让自己改过来。或许我觉得别人理解不了那么深入的感情吧!”我终于露出了自己有点清高的一面,猛然发现自己对石天说的多了。
虽然我真的不喜欢和别人分享音乐,但是当我听了几张石天给我的磁带后,我也慢慢开始给他听我喜欢的磁带,水木年华的,梁静茹的等等,接着在课间、自习,甚至课堂上交换感受。
五、捣蛋鬼也有沉默
我们都喜欢语文课,作业少,而且老师每节课只有前两分钟和最后两分钟(还是拖堂拖出来的时间)讲语文课本,其他时间都在天南海北侃大山,侃那些我们闻所未闻稀奇古怪或者很有文化的东西。他自己称之为对课文的引申。我和石天听着听着就会对语文老师的某些见解展开辩论,几乎每次都分不出高下,最后互相列举不出新的理由我就称他强辩,他也不甘示弱,称我邪辩,重叠反复,乐此不疲。而我一直没抽出空来去字典里找一找有没有“邪辩”这个词。
可是,今天早上的语文课上,石天静悄悄的,连语文书都没有打开。我悄悄看了看,发现他脸色不好,一直在想事情并想得很烦躁的样子。原来一直嘻嘻哈哈的石天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啊,我开始猜想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是韩晓东帮他交了没写作业的数学本?是自己的单车被人上锁了?还是妈妈因为他不写作业而扎破了他的篮球?
“石天,你,有什么不开心吗?”实在猜不出来,我试探着问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些冒昧。
“哦,算是有吧。”他好像不太想说的样子。
“那能不能告诉我啊?”我觉得既然已经问了,就应该问清楚,能帮他分担一下最好了。
“唉,怎么说呢!”石天还是犹豫的样子,我很少见他这样,看来我以上的猜测都不对。“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像你们一样住在学校里,安安静静学习,安安心心去玩。虽然家是一个大家公认的最温暖的地方,可是,我想不通我爸我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几句话呢,一开口就吵架。”
“哦。说真的,我理解不了你的心情,因为我爸妈基本不吵架。但是我会把自己设想到你的处境去看待这个事情,确实,真的很让人心烦呢。”
“不止是心烦吧,有时候我都有些伤心。唉,真想不通,两个人的性格那么不合,为什么还要结婚,还要生我们啊?”
“你稍稍忍耐一下,他们吵完不就安静了?”
“有时吵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吵完的结果。”
“哦!”我不敢想象那些吵完的结果,更不敢再细问下去。我很懊恼自己嘴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能让石天从这种情绪里出来,于是只能静静地,和石天一起坐着沉默、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