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歆握我的手,像是把什么重大的事情委托给了我,珍而重之,满眼感激期待,她的心松了,我的心却沉重了。
晚上九点的火车,走之前,我决定回家看看,那里有我始终解不开的心结,过不去的坎。
走过青石板的小巷,我停在一座破败的砖瓦房前,红色的砖墙,青色的瓦,在镇里林立的水泥楼房中分外显眼。即便多年不曾来过,小镇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能轻易找到。
盯着那把挂在木板门上的老式铁挂锁,我呆立了许久。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我想插进锁眼,却无奈铁锁实在锈蚀得太厉害,怎么都插不进去。我四处看看,无奈地笑了。木门早已发霉腐蚀,破败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是需要开锁才能进的?那把挂在门上的锁,形同虚设。我伸手按上门板,索性用力一推,“哐当”一声,门板没被我推破,钉在门上的锁片倒脱落了。“吱呀”声中,门开了,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入目便是厨房正中摆放的四方形木质小餐桌,三把木椅分别插放在桌下三个不同的面,中间那把是我的。桌椅腿儿腐朽得厉害,看起来摇摇欲坠,一只只蚂蚁从腐蚀开来的空洞里进进出出。桌面上铺就的白色棉桌布,如今已成了黄褐色,上面一把陶壶,倒立着三个小茶杯,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本色是什么。土砖码起的灶台已经坍塌了,蒙蒙迷雾里,我竟似看到妈妈面带微笑,坐在灶前的小登上,往灶膛里添着柴火,水汽腾腾中,馒头香气四溢。个子不及灶台高的我站在跟前,盯着蒸笼舔着嘴唇,咽着口水······
我忍不住笑了笑,抬头四处望了望。墙头与房瓦相接的地方,因为日晒雨淋,雪水浸渍侵蚀,梁木腐烂,墙头泥土剥落,只剩了一层薄泥支撑,屋顶倾斜,瓦片似是滑落下来摔碎了不少。看这架势,竟似无法安然度过下一场风雨了!
我踏进厨房,往里走,路过饭桌,我伸手轻触了一下桌面,早已腐朽不堪的桌布纤维断裂,立即散开一个洞。我举步跨过隔门,进了堂屋。蛛网密布,映入眼帘的景象令我禁不住微微一怔。地上小沟纵横,深浅不一,显是被透进的雨水冲蚀了。屋顶漏水,加上房屋地势低洼,下雨天后山坡上的水总是往屋里渗透。小时候,爸爸的解决办法便是在堂屋透水的地方挖一个小坑,让水蓄积起来不四处乱流冲蚀地面,再由妈妈用瓢舀起来倒了,或是我拿底下钻孔的细长吹火竹筒给吸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妈妈总是喜欢将屋子收理得很整洁,地一日三遍,扫得干干净净。虽然是泥巴地,那般干净整洁的样子,却总让我忍不住想用纤尘不染来形容。
推开卧房的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我一脚踩进,却冷不防滑了一下,赶紧抓紧门框站稳了,我一手扶墙,小心翼翼往里走。卧房更加潮湿,长久无人居住打理,地上是泡得松软的黑泥,一步一滑,更由于光线不好,阴暗一片,霉味甚重。
卧房里的家具几乎全是妈妈当年出嫁时的嫁妆,曾经光亮的淡黄色油漆已大多剥落,斑驳陆离,那些彩漆描绘的花鸟虫鱼——我曾经最爱描摹的东西,如今已不见了踪影。电视柜里端放的那台小小的百合牌黑白电视机,想必再也放不出图像,那曾经是家里最引以为豪的事物了。妈妈是长女,深受外公疼爱,当年嫁得风光,家具多是其时当地最好的。那台电视机是镇里第一台,那时电视还很稀罕,镇里人没有什么娱乐,吃过晚饭便都早早来家里守着,等着看电视节目,很热闹,用妈妈的话说就是房子都快给挤爆了。看完了黄金档的电视节目,时常是主人要休息了,人们还不愿散去。妈妈是喜欢热闹的人,这台电视机为家里带来了不少欢乐。
我转过目光,扫到穿衣柜,走过去站在柜前,伸手拉开柜门,立即被浓重的衣服霉烂味呛得咳了起来。衣柜上层的横梁上挂满了衣服,多是爸爸妈妈和我的冬衣,厚重臃肿。中层是春夏装,叠放得整整齐齐。我还小的时候,妈妈喜欢在衣柜里放置樟脑丸防虫,自从有一次被我贪吃误食后,便再也不用。下层是一排抽屉,我蹲下一一打开,左边一个放着一双双卷得很整齐的袜子,中间一个放着几双灯芯绒作面的泡沫底拖鞋,都是妈妈亲手缝制的,曾经很漂亮,右边一个是一些杂物。
我看完站了起来,望着柜门上沾满厚厚尘土的试衣镜,伸手抹了抹,擦出一块稍微光亮些的玻璃面,盯着镜子里的人。暗淡的光线,仿佛看到镜子里妈妈正拿着木梳在为我挽起长发。我眼眶再次被泪水浸湿,抬手伸到脑后摸了摸头发,慢慢回头,却并没有人。我想要去床边拧开电灯开关,四处看了看,却立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多年无人居住,且不说还有没有供电,即便有电,线路如何?就算电线不老化剥落损坏,也耐不得老鼠的啃咬啊!我摇了摇头,望着床头吊着的那盏25瓦白炽灯,苦涩地笑了笑,摸了过去。
雕花的大床,床前的红木踏板已经坍塌了,挂着蚊帐的竹竿断裂,蚊帐覆在床上,满是灰尘。床上依然铺着平整的棉布床单,被子依然叠放整齐,床头还摆放着两只枕头,只是不知已霉烂成什么样子。我往旁边扫了扫,我的折叠小床倒不见了。只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我和爸爸妈妈的合影。我伸手拿起,揭下相片,扯过衣袖用力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那应该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拍的,当时加了塑封,保存得还算完好。照片上爸爸微微笑着,妈妈轻轻抿嘴一笑,坐在爸爸身旁,挽着爸爸的一只胳膊,微微靠在爸爸身侧,很幸福甜蜜的模样。我站在爸爸妈妈身后,一只胳膊搭在爸爸肩头,一只搭在妈妈肩头,偏着脑袋露齿笑着,一口洁白整齐的小碎牙······
我将相片紧紧捏在手里,怔怔看着······
“咚咚咚······”木质楼板上传来什么东西飞快爬过的声音,声响中烟尘四散。我抬头望去,是老鼠吧?按理说屋子长久没人居住,是不应该有家鼠的,想必是山里的野鼠了,我摇了摇头。木质楼板,早已不知腐朽成什么样子,不宜久留,我拿了相片,便原路退走了······
来到屋外院子,靠近院角的地方有一个属于妈妈的小花园,妈妈爱花,曾经那里是整个镇上最美的地方,四季花开不断,一花谢去一花开,花开香气四溢,招蜂引蝶,蜜蜂轻舞,彩蝶翩跹。日常闲暇时,妈妈喜欢细细打理花圃,手把小壶洒水。那时我便喜欢跟在妈妈身后,就像一只小小的跟屁虫。妈妈时常会摘下一朵小小的红色喇叭花,插在我的小辫儿上,笑着看我叫“依然小公主”,长大些了,我便自己伸手掐花,胡乱插在头发上,妈妈便会笑哈哈,刮我的脸说“羞不羞啊”,呵呵,那时我才几岁啊!
如今再次站在花圃前,景象却不复从前。长年无人打理,野草早已盖过了花草,只剩了几种生命力顽强的花儿还在那自开自落。
栀子飘香,牵牛花淡紫轻白,粉红色的喇叭花开得明艳······我俯身摘了两把各色花朵,顺手扯来两片长长的草叶,束好,往屋背后的山坡上缓缓爬去······
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你们在那边还好吗?没有贫穷,没有病痛,日子该多么美好!爸爸妈妈,我要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来。爸爸,我没有如您的愿当上医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士,但我向您保证,我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我可以很好地帮助他人。爸爸妈妈,原谅女儿这么多年没有回来看望你们,你们在那边一定要等我,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女儿,我们还是一家人好不好?爸爸和妈妈,你们一定要一如往昔,让女儿能一眼认出来······
我俯身放下花束,伸手抚摸爸爸妈妈合葬的墓碑。一股腥甜冲过喉咙,“唔”,我张嘴,一口鲜血喷出,撒落碑上。灰白墓碑上,殷红的鲜血刺眼,我再也忍不住,眼泪狂涌而出······
含泪为爸爸妈妈的坟头拔了几棵野草,我抬手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多了。我跪下深深磕了几个头,拿衣袖轻轻抹去泪痕,站起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