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呢。”
千岁春树抬起头来,露出了为故人相逢而感到欣喜的笑容来。
“发邮件约我过来,自己却迟到呢,千里大小姐。”
千岁春树早已登上了展望台。
在凰缭兰校舍开始下沉的时候,千岁春树就开始着手于脱出校舍的准备工作。
然后他成功了,并在离开了校舍之后去了月刊Terra编辑部,将那份电子日记交给了安西编辑。
随后——登上了展望台。
“将这一切终结掉吧。”
以收到了千里朱音所寄送的邮件为契机,千岁春树已经做好了觉悟。
将一切终结掉的觉悟……仅此而已。
先前,在风祭森林遗址与那个男人相遇了,也从他口中知道了更多程度的信息。
因此得以理解,自己与千里朱音之间必须要有个了断。
千里朱音,千岁春树。
原本两个毫不相关的孩童,在十五年前的事件中被联系在一起。
那之后,两人的生活应当都发生了改变吧。
直到现在,也还在改变。
改变的程度,已经大到了常人的人生难以承受的地步。
因此才会想要终结。
名为千里朱音的女性,心底所潜藏的那份阴霾。
名为千岁春树的男生,身体所背负的那份噩运。
两者连接起来之时——
是为,命运。
被这份命运禁锢了十五年的两人。
这命运能在今天终结么?
不知道。
千岁春树甚至不知道千里朱音为什么会突然发这么一个邮件过来。
但是,如果千里朱音还是他在五年前认识的那位千里朱音的话。
那位知性与智慧并存的千里朱音,绝不会无的放矢。
千岁春树决定相信千里朱音。
相信那个曾带给自己新的启示与帮助的千里朱音。
因此他前来了。
没有辜负眼前这位女性的期待。
“……千岁,你真的来了呢。”
眼前的女性抬起头来。
没错。
虽然与记忆中已经有了少许出入——那大约是名为成长的痕迹吧。
但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女性就是千岁春树记忆中的那位少女——千里朱音。
“啊啊,千里大小姐呼唤,我怎么敢不来啊。”
千岁春树无奈的耸了耸肩,而眼前的女性的目光集中在他的后背。
“……这是要有怎样的雅兴,才能在这种见面的时候把天文望远镜带来啊?”
没错。
千岁春树后背上背着一个天文望远镜筒。
从前千岁春树时不时来观星的时候,就一直背着这个。
“没办法那,托我另一位朋友的福,我开始喜欢上观星了,难得有时间来到这么好的观星地点,不带望远镜来的话,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呢。”
即使是此时,夜空依然明亮得很。
世界上距离星星最近的城市……星城。
而展望台则是星城最适合观星的地点之一。
感受着星光的照耀,千里朱音微微将身子倚靠在旁边的樱花树上。
“不管怎么说,你也太悠哉了呢,千岁春树。”
“啊啊,没办法呢,背负着那种噩运的话,不豁达一点可是会死的很早哦——你不也体验过了么?”
千岁春树毫无预兆的质问,让千里朱音微微一怔。
“所以说啦千里,叙旧的话语说到这里就够了那,接下来,就直接进入正题吧——老实说我这次可是偷溜出来的,时间实在不多啊……”
……
短暂的沉默。
随后千里朱音所理解的是,千岁春树已经拥有了相应的觉悟,这一事实。
“……呵呵。”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笑出声来。
“成长了不少啊,千岁。”
“……托你的福。”
结果就只是这样的交流而已。
什么也没有多说。
“既然如此……大概可以了吧。”
虽然千岁春树并不知道千里朱音所念叨的是什么东西,但最起码,他还是理解了对方“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一事实。
“你似乎从某些渠道听说了些什么呢,千岁。”
“啊啊,稍微听到了一点……像是心底的恶魔什么的,摘星使什么的,生命线的链接什么的……都听说了。”
八重野萤在森林遗址中听到国崎往人所诉说的东西,千岁春树早已从同一人的口中得知了。
原本就没有不告诉他的理由。
“哦呀,是他么……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也有这个级别的存在呢。”
“……别卖关子了,我对那个叫做国崎往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知道,在你看来这种现象的状况又是怎样的。”
“这种现象”——生命连接的现象。
而千里朱音微微叹了口气。
“生命力。”
“哈?”
“星神的祝福,所谓心底的恶魔,再或者别的什么,国崎往人应该和你说了很多你听不懂的词汇吧?”
“……这倒是没错,虽然大致理解了状况,但总是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不懂的名词。”
千里朱音微微挺起身来,一手推着身侧的樱花树。
“那些词汇……没有解释的必要,千岁春树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那一切都是生命力的一部分。你被陨石带来的认知干扰所诅咒,也应当从那人嘴里听说过,我心底存在着某种‘阴影’……这一切的起源或许是各种各样的,但当它们作用于我们人类的身体之时,就都会演变为‘生命力’的一部分……以‘生命力’的形式存在于体内,是它们唯一能对人类的身体产生作用的方法——而‘生命力’是伴随每个生命与生俱来,顾名思义,用于维持生命的力量。”
听的不是很懂。
但是可以确定两点,首先,人体由生命力维持,这个很好理解,生命力生命力,自然是维持生命用的力。
其次,那些各种奇怪的力量,想要作用于人体的话,就必须首先让自己也演化为生命力的一部分。
这个也很好理解,就像间谍潜入敌国需要将自己变装成彼国的国民一般。
到此为止……是很好理解的。
“与生俱来的认知干扰,让你成为了背负噩运的人。”
朱音继续诉说着,这是与千岁春树相关的部分。
“那是来自星空之中的,遥远的宇宙所带来的礼物——陨石对你造成的,与生俱来的干扰力量……这份力量成为了你的生命力的一部分,并对你的认知产生了干扰……不,如果是引起噩运这种现象的话,不可能是单纯对你自身的认知进行干扰吧,或许就连周围的环境认知都能够强制修正也说不定……但总之,那已经成为了你的生命力的一部分。”
“而我——接下来说的,是千岁春树你也不知道的东西。我与你一样,与生俱来也拥有着某种奇异的生命力……与你那来自星空的高位认知干扰不同,我这份变异的生命力,源自于纯粹的人类的‘记忆’与‘思念’……那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解释的通的事物,我也就不浪费时间去说明了,但是至少有一件事可以向你说明……源自于这份记忆本身的经历中,不好的事占了大多数。也因此,那份思念也早已变质,倾向于公众道德观来说的‘恶’。”
……恶。
纯粹的一个字,就让千岁春树确实的理解了一些事情。
所谓的……“恶魔”。
潜藏在心底的恶魔,什么的。
国崎往人说过的东西。
那份将自己的噩运无形中扩大化的存在。
就是……这个么。
“看样子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猜到了……十五年前,我们所经历的那场……噩梦一般的事件,还记得么?”
……不可能忘记。
那是第一次经历真正意义上的大失败。
把事情全盘搞砸了的,千岁春树。
“那个时候,我与你受到的绝不是什么容易被治好的伤,不如说,完全属于即使当场死亡也不奇怪的严重伤势,即使已经过去这些年了,我想你依然能够依稀回忆起那时的痛感与恐惧……然而即使如此,无论我们中的哪一个,醒来的时候,却都发现自己已经毫发无损了……对么?”
千里朱音的醒来,似乎是三天后的事情。
而千岁春树的再次恢复意识,却被推延到了五年后……
“不感到奇怪么?为什么伤势就这样痊愈了?一般而言那是很奇怪的事情吧?”
“而且……操纵魔物的人,驱使神道的人,拥有超能力的人,三方那样的大混战被我们看到了,然而却完全没有被封口的迹象——为什么?”
是的。
不可能不奇怪。
别说自己感觉如何了,就连和父亲他们聊起那时候所经历的事情,也能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违和感。
为什么那么严重的伤会就这样痊愈。
为什么看到了那么奇怪的事情,日后却完全没有被因此而打扰自己的生活。
千里朱音浅浅的笑出声来。
“呵呵……你不知道呢,‘摘星使’的存在。”
……摘星使?
从国崎往人那里,偶尔也会听到这个名词,但是要问具体是什么的话,不知道。
“关于这个群体的介绍,又要花费许多口水所以略去……根据我后来对此进行的调查,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名为摘星使的人们对我们进行了保护和施救,同时也似乎对那三个当时在场的大型组织进行了警告性质的惩戒……具体的内容就连我也不知道,但是以一己之身挑战三个组织并成功,所谓的摘星使,就是这种程度的人们——正因为如此,受到摘星使保护的我们,才没有被任何人找上门来……至少,千岁你是这样的。”
至少。
言外之意……朱音那边似乎不太一样。
但千里朱音没有打算继续谈自己的话题。
话锋一转,她继续叙述起来:
“当时你与我的生命都已经陷入极度危急的状态……受到足以致死的严重伤势,维持生命活动的生命力也不断流出,意识到这个状况的摘星使们,将某种生命力植入了我们的体内……那是最为纯粹的万能之力,最纯粹的生命力,我们无从得知摘星使们是如何得到那等纯净的生命力的,但无论如何,我们的生命力因此而没有枯竭……但即使如此,状况却不能就此落幕。”
“仅仅是生命力不会枯竭的程度还不够,所谓的生命力,是永劫流动的能量……而当时无论是你还是我,生命力的大量流失已经导致了即使是新植入的生命力也无法正常流动……为了让生命力确实的流动起来,摘星使们将你与我的生命线联通了。自那之后,直到今日,你与我之间的生命力依然在彼此联通……生命力的流动,那是太过神妙的存在,乃至即使相隔千里也不会有所阻碍。”
生命力……连通了。
而刚才千里朱音曾说,自己背负的噩运也好,她朱音所背负的什么阴霾也好。
……全部都是,生命力。
就像国崎往人说的那样。
朱音潜藏在心底的恶魔,一部分流通到千岁春树身上。
……想必,千岁春树的一部分噩运,也传导到千里朱音的身上了吧。
她与自己的状况应该是相近的吧。
稍微的,有点欣慰。
“自己不是孤独一人”,这样的感觉。
即使明知这样是错误的。
“……如果听国崎往人讲过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结果,我想我也不必再说明了。”
“是的。”
千岁春树点了点头。
状况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不如说,这些信息在与国崎往人聊的时候就全知道了。
现在千岁春树关心的,是更为重要的事物。
“……那么,我相信你带来了某种解决办法,是吗?”
千里朱音曾说要“将一切都终结”。
相信千里朱音,所以自己才会出现在这里。
“……‘彼岸’。”
千里朱音再次念出一个名词来。
“……哈?”
当然,千岁春树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
但是千里朱音也自然预料到了这一点,继续讲解起来。
“与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无限相近,却又无限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类似于‘庭院’,却又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因那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还是不明白。
当然,千里朱音说的那些东西里,至今为止不明白的也不是一星半点了。
对千岁春树来说,重要的是截取出自己能够听懂的,有用的信息。
“简单来说……存在着一个与我们所在的世界相似度极高的平行世界,姑且你就当是这样吧。”
平行世界理论……千岁春树皱起了眉头。
这东西常在各种娱乐作品里见到,他自己也有读过许多。
但是如果拿到现实里……那就像是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样。
直说的话,就是不可信。
“当然,你不会轻易相信的……但是没关系。”
千里朱音就连这个也预料到了一般,从挎包中取出一枚从外观来看像是遥控器的装置——并按下了按钮。
下一刻……出现在千岁春树眼前的,是绝难见到的异象。
平白无故的,展望台的前方——那里本应空无一物——凭空出现了一个“洞”。
洞中……什么也看不到。
宛若无限浅显,却又无限深邃的空间。
是为……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的世界。
……未曾见到的异象。
但就算是千岁春树也能感觉到,这一个洞本身释放出的巨大能量。
感受到血液的脉动……或许就是所谓的“生命力”被惊动了吧。
确实的感觉到了。
这个洞的里侧,有神奇而又深邃的存在。
宛若……一个世界一般的,深邃。
千里朱音说的……大概,是真话。
“……好吧,我想我可以相信彼岸的存在了……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千岁春树最终提出了这个疑问。
没错,彼岸世界的存在,他觉得已经可以相信了。
但那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机密,像是平行世界什么的。
然而这对解决问题还没有帮助。
然而,对千岁的疑问,朱音露出浅浅的笑容来。
……最为浅薄,却又最为真切的笑容。
“那个世界与这里无限的相似,有凰缭兰,也有星城,有日本,什么都有,而且几乎和这里一模一样……然而近乎无限的相似也不过是相似而已,生命力是极为纤细的存在。即使那个世界与我们所在的世界无限接近,但是生命力的构成……果然是不一样的,那个世界的生命力,和我们的不一样——所以,受异常生命力困扰着的我们,只要前往那个世界,就不再会受到这生命力的任何影响,因为在彼岸的世界里,我们的生命力会被同化,原本的异常性质也会失去。”
明白了。
千岁春树确实理解了千里朱音的目的。
……逃走。
从这个自己会不断伤害他人的世界逃走,逃到彼岸去。
在彼岸世界,自己不会伤害任何人,也没有能力再去伤害他们。
也因此不会有任何痛苦。
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千里朱音才会说,要将一切都终结。
真的是……终结。
因为,从最开始的目的,就只是告别这个世界……而已。
算上长期冷冻治疗的时间的话,自己和千里朱音,都已经在这个世界居住20多年了。
而千里朱音要自己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是的。
从这个不能容纳自己的世界逃走。
逃到那个能够接纳自己的世界。
彼岸。
……然而,果然还是犹豫。
若是失去了自己的话,自己的亲人们,朋友们会怎么想呢。
千岁春树从来不是一个随意将他人的意图解读为恶意的人,不如说解读为善意的时候居多。
……自己不见了的话,应该会有人痛苦吧。
祖父,爸妈,佐奈,还有朋友们……好不容易结交的朋友们。
“……谁也不会痛苦的。”
然而,千里朱音再一次补充了说明。
“时空的力量本身就有修正异常的性质……不为了保护任何事物或达成任何目的,只是力量本身的性质而已,当这个空间中的人——比如我们,脱离这个空间的时候,空间能量就会做出相应的认知修正……那是比你背负的认知干扰强了无数倍的自然修正力,为了修正‘你的消失’带来的异常,全部相关人物的认知全部会被修正……具体来说,就是有关你的记忆会全部消失。”、
……离开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千岁春树与千里朱音这两个名字了。
千岁春树确实的理解了。
没有任何人会痛苦,会因为分离而痛苦的,大概只有自己吧。
但若是因为自己的继续存在,而给最亲近的人持续的带来更大的伤害的话,只会更为痛苦。
不断增强噩运的认知干扰,又不断被更强的阴霾所支配。
最终只会将无比强大的,名为噩运的认知干扰散发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绝不是千岁春树想要导致的事项。
于是理解了。
千岁春树……缓缓的点了点头。
因此,千里朱音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
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呢,背负着与自己一样的生命力的她,又遇到了怎样的挫折呢。
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些坎坷的东西呢。
千岁春树不知道,或许也没有兴趣去问。
“……姑且就在这最后的时间里,让我重新怀念一回吧,这灿烂的星空。”
露出一丝笑容,千岁春树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嗯。”
千岁春树不知道彼岸是否也有着相同的星空。
不过既然是与这边的世界无限相似的话,就算有也不奇怪吧。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希望能将眼前的景色深深映入心底。
因此,他将右手伸向背后的望远镜筒。
“喂!千岁,你那样直接拔会把望远镜弄坏……的……呜!”
——抱歉,以上的心情描写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千里朱音不知所措的眼神中,首次透露出“惊恐”来。
下一刻,千岁春树冷澈的声音响起。
“从刚才开始躲在草丛里偷听的家伙,拜托自己出来现身吧。”
……话音方落,站出来两个男生来。
九条真名,葛木晶。
两个从头到尾都偷听下来的男生,此时表情也尽是惊愕。
真名与葛木的视线,于千里朱音的脖颈处交汇了。
“不过可不要随意上前,从朝日老师那里拿到的这玩意,可是锋利的很。”
冰冷的不像是千岁的声音,遏制住了想要上前的男生们。
他们所望着的,千里朱音的颈部……
架着一把——
寒芒闪烁着的,锋利太刀。
……是了。
从最开始——千岁春树的望远镜筒里,装的就不是什么“天文望远镜”。
而千岁春树的表情中,早已没有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