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恍惚觉出自己被猛然一把搂住,耳边有个急切切的声音忽远忽近不甚真切:“风儿你怎么了!哪里痛?”此时真切无比清晰无比的只有疼痛,如同被一张巨口死死咬住,能觉出那巨口中一颗颗坚硬无比的利齿,一点点咬断骨头咬入骨髓,疼得分毫毕现千真万确。我已经再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词句,喉咙里只是挤出尖锐的哭叫,偶尔夹杂着声嘶力竭的一个“疼”字,两手发疯般地直朝自己下半截身子上乱抓。
大师哥紧紧搂着我的肩膀:“风儿别怕!知道疼就快好了,风儿你忍一忍,就快没事了。”他硬生生掰住我抓向自己的双手,把他的手臂送在我手边。
我的指甲深深抠入他的皮肉,却仍旧不能缓解死去活来的剧痛,几声哭号就已经叫哑了喉咙,渐渐也再没了尖叫的力气,煎熬之下我将头一下下撞在他胸口上,只恨不得此时能够昏过去不省人事,也好逃过这痛不欲生的剧痛折磨。
他将我搂在怀中,此时似乎也有些着慌,在我耳边一叠声地絮絮叨叨:“风儿没事了,风儿你别怕,大师哥在这里,大师哥不会让你有事的,风儿你再忍一忍,就快好了,乖风儿不怕……”
到后来我彻底没了挣扎呼疼的力气,身子簌簌抖作一团,我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大师哥赶忙从袖里掏出帕子,折了两折送在我口边:“咬住这个,风儿你听话,张口,乖……”
我此时已经疼得脑中一阵阵恍惚晕眩,听了话还是勉强张开口咬住帕子,咬牙的声音没有了,便听得自己的呼吸越发沉重,每一口气息里都有浓浓的血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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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轩撑了一柄天青色的素面油纸伞,踏了浅雪轻巧巧走进锁风轩的小院。薄薄的伞面不经意间碰了细细的竹枝,便落下挲挲的雪来,笛轩伸出一只凝玉似的纤手,将落雪接在粉润的掌心里,莹白的雪花瞬间便萎顿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星星水迹,仿佛是冰冷的泪痕。
笛轩收回手,掌心中还带着雪花逝去后的凉意,心下不由生出些感慨:彩云易散琉璃脆,眼前好花留不住,人间何事可耐光阴催促?刹那芳华,无端总被多情误。想自己心上的那个人虽然日日就在自己身边,却隔着总也不能点破的这一层窗纸,倒仿佛万水千山天涯海角也没有这样遥不可及。自己每日里只能独对这一腔深情满腹心事,堪堪辜负了青春韶华,而他心里,到底是不是……
正想到此,却忽然给屋中传来风儿的一嗓子尖声惨叫惊得浑身一抖,笛轩心中恨恨埋怨了句“不知那野丫头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忙加快脚步走到屋门口,将油纸伞收好竖立在门旁时,正听得房中传来逸阳急切切的语声,笛轩心中狠狠一坠,人便愣愣立在门前,手扶在门扇浅雕的云鹤图上,却是再也没有推开门的力气,两行清泪沿着她清秀的面容姗然而下,点点落在天青色的衣襟上,也不过只留下斑斑水迹。
好容易压住心中的难过,笛轩用微颤的手掏出帕子,仔细擦干了眼泪,看看四下里再无其他人,横下心来还是推开了锁风轩的房门。入眼所见,却是逸阳正紧紧将风儿搂在怀中,右手里还紧紧握着风儿的双手,清隽的面容上都是切切之色,全不似素日里的矜持淡然神情。
笛轩轻轻走到逸阳身边,轻轻咳了一下,轻轻柔声问道:“大师哥,这是怎么了?”
逸阳并没有抬头,双眼片刻也不离开风儿,只道:“你来得正好,劳烦你赶紧去请师父过来瞧瞧,就说风儿觉出疼了,这会子疼得熬不住。”
笛轩听他言语间也全然失了素日的从容,一颗心仿佛是被人用刀活生生劈砍出了千疮百孔,痛得一时失去了只觉。她并没有动,木木然问出一句:“风儿没事吧?”
逸阳仍旧并不抬头:“你快些去,师父那边也还在等风儿的消息。”说着话,用手轻轻揉着风儿的背心。
笛轩呆呆瞧着,看看逸阳脸上那一副只恨不能替风儿承受苦楚才好的神情,又看看疼得脸色雪白牙关紧咬双目紧闭的风儿,终究还是应了一声,转身轻轻走出屋去,轻轻掩上房门,眼泪方才簌簌落了下来。还来不及用手指擦拭,那一双双的眼泪就已经碎落在掌心里,晶莹澄澈,带着心底的凉意,也仿佛是融逝的雪花。
笛轩去后,逸阳心下焦急万分地等着师父到来,看风儿的牙齿将那帕子渐渐咬得松了,猜想是这会子疼痛轻了些,便轻轻取下风儿口中的手帕,又拿过床头的帕子给风儿擦去额头上的淋漓冷汗。风儿似乎是给疼痛折磨尽了力气,始终只是微微合了眼,仿佛呼吸都是费力的事情。逸阳心下怜她,只是此时那些安慰的话似乎全无用处,也只能仍旧将风儿搂在怀中,仍旧给风轻轻揉着背心顺气。
刚刚略略松了口气,不料风儿疼痛又起,猛地身子一僵,直着脖子发出一声痛叫,口中嘶声叫道:“宇哥救我——”
自从前遭在锁风轩里与风儿闹得不欢而散,顾澜生就一连十几日再不曾踏进锁风轩的院门。
后来从笛轩那里听说了风儿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跟大师哥发脾气,后心上挨了大师哥一掌,也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就下半截身子又有了知觉,结果等师父赶去锁风轩的时候,风儿已然疼昏了过去。又过了几日,都是从旁人那里听说了风儿伤势颇见好转,双腿已然能略略动弹,只是还不能翻身。想起那日风儿赌气哭道“我如今已经是死了半截的,便再想出去闯祸也是不能够了,你们日后倒是省心了”的话,澜生心中也愈发怜她,可又一想起她说起逸阳时候那一副浑不讲理的嘴脸,又狠下心不想再搭理她。
今日吕昭从家中探亲回来,不仅给师兄弟们带了家乡的土特产回来,还单独给风儿带了一双新鞋子和几样吃食。吕昭从锁风轩回来,向澜生说起风儿看到送她的新鞋子,竟然登时就没了笑容:“反正我如今也下不了床,这鞋子不试也罢,等到我能下床的时候,说不得这鞋子都小了呢。”吕昭摇头感慨了句:“这任性的小丫头子,每每都是这么教人又怜又气。”
犹豫再三,澜生还是打算去看看风儿,只是想了又想,还是挑在差不多定更时分,估摸着这会子大师哥应该也在锁风轩里,澜生觉着这样也免得见了风儿尴尬。
才走过棋窗茶绿的东墙,却见一个纤纤身影正站在一株照水绿萼梅树之后,似乎正在拭泪。此时冬初,梅树还未着花,只有横斜的伶仃枝干,越发显得树后那身影十分单薄可怜,却是一身藕荷色衫子的笛轩。
澜生轻咳了一声,走到近前,笛轩已然擦净了眼泪,转过头来望向澜生,盈盈施礼道:“四师哥是来看大师哥么?”
“大师哥此时没在锁风轩?”澜生脱口问出此言之后,见笛轩神色黯然,心下登时颇有些后悔,忙又解释道:“我听吕昭说这几日风身边一时也不能离人,这会子留儿只怕还没回来,所以……”又觉自己这话说得欲盖弥彰,又转而问道,“我十几日都没去瞧她,也不知风儿好些了没有?”
笛轩垂下眼光,极轻地叹了口气,轻得仿佛连雪花都呵不化,缓缓开了口,却并不是说起风儿:“方才暮宇去看风儿,大师哥就避了出来”沉了沉,又补充了一句,“这些日子都是这样。”
澜生看她一双妙目落寞黯淡,心下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便问道:“那……大师哥可好些了么?”见笛轩瘦伶伶的削肩似有瑟瑟之意,也不等她答话,便又道,“我这几日都没特意过去瞧他,可见面时也看得出他脸色愈发不好,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你随我来,细细说与我听。”
清雅素净的松云壑里,笛轩和澜生相对而坐。
澜生看着香茗腾起的热气中,笛轩方才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渐渐又回复了胭脂色,知她素来不喜食甜,便拿了几枚松子剥去硬壳,捻去薄皮,方递给笛轩。笛轩接在手心里,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澜生见她神色仍旧黯然,便道:“这会子就咱们两个,你跟我说说,大师哥这几日脸色怎的那样不好?”
笛轩心中郁结多日,此时也总算能说几句心事:“每日里食不甘味睡不安枕,他就是个铁打的身子也架不住这样作践。除了去锁风轩看风儿,他整日便闷在棋窗茶绿,常是一夜一夜地看书,连师弟师妹们的事都懒得过问。前阵子饮食不过只是略少些,这些日子更是胃口不好,好说歹说劝着能吃小半碗粥便是好的了。倒只是吃茶,夜里看书也是吃茶,劝也劝不住,我送茶给他的时候总是配着些点心,可每每都是茶吃了,点心动也没动。你瞧他那脸色,一日比一日不好。”心中难受,轻轻摇摇头,眼圈便有些发红。
澜生听得揪心,也摇头问道:“大师哥还病着?”
笛轩深深叹了口气,幽幽说了句:“心病,哪里那么容易好。”
澜生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却只做不懂,只继续问:“那……不曾吃药么?”
笛轩唇角竟是一丝冷笑:“每日送去的汤药不肯吃也罢了,反正吃不吃也知道是不管用的。真正管用的那副药,却是人家不给他吃……”还没说完,眼泪已是潸然而下,也来不及去拿帕子,就用了手指抹去,“师父昨日还叫了他过去说了好一会子话,只怕少不得也是劝他。可回来之后他仍旧是一副丢了魂魄的模样,这让人——都怪那个风儿,果然真是个妖孽!”
“什么妖孽?”澜生眉心一动,不免有些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