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之下,惧意顿生,我失声号淘,拼命去抓揉、捶打那似乎已经与我没了干系的下半截身子。我不要它变成枯木石头,我不要不能动弹,我害怕得要命!
宇哥死死抱住我的胳膊,也哭道:“风儿,求你别这样!风儿,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好不好?你打我罢!你不要打自己啊,我求你,风儿我求你……”
恐惧让我顾不得一切,我闭着眼只是拼命地号哭,我恨!
我的哭闹声惊来了四师哥等一众人,给他们大伙儿围着又哄又劝,都说并不妨事,不过是摔得狠了,过几日便会恢复。虽不知这些话的真假,但大伙儿都这样安慰我,我心里渐渐才好过了些。
我抽噎着拉住四师哥问:“澜哥,我会不会变成木头?要是以后都不能动,那我还怎么跑出去玩?”
“净胡说,还变成木头?傻丫头你想得倒美。”四师哥揉着我的头笑道,“你要是敢变成个不会动的木头小师妹,我就立马把你扔到灶下去烧火,你一定哇啦哇啦叫着喊着就变回来做你的小木鱼。”
事已至此,哭也哭了,闹也闹了,精疲力竭之后,我也明白我除了老老实实卧床养伤,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有那么多师哥师姐围着我又哄又劝,我还是觉得好过不少。更难得的是,这些围着我的人当中没有大师哥和九师姐,真真是老天爷开恩。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心里的难过与烦恼,不过是身边有人哄着我的时候,我就还好过些,而一旦身边清净下来,那些藏在心底里的烦心事就会涌出来塞满我的脑袋,拦也拦不住,逃也逃不开。
我恨死了蒋元宝和该死的蒋老头,要不是他们不讲道理,我怎么会当众挨板子?我又不是故意闯祸的,何至于像他们那般大呼小叫、喊打喊杀、要死要活?看他们一副将我置诸死地而后快的嘴脸,真真恨得我牙根发痒。想逼着你家小爷爷给你们赔礼道歉,做梦!做梦!做你的春秋大梦!
说实话,我如今一丁点儿也不后悔扭断蒋元宝的胳膊,甚至我倒是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小爷我那时候干脆再砸折他一条腿算了。反正五十板子也是挨,一百板子也是挨,五十板子伤了小爷的筋骨在床上要受罪两三个月,一百板子打断了腿也不过受罪一百天,心里也不这么窝火了。
但我最怕回想起的,是我扭断那只黄狗脖子的一瞬间。只要一想到那个鲜活温热的躯体在我手里抽搐挣扎,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它真的就这么死了?和红豆鸟一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它再也不会醒来了么?它再也见不到亲人朋友么?而这么残忍的事情,真的是我做的么?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肯定不会是我做的!那一定是一场噩梦,肯定不是真的!
虽然我确实觉得自己对不起被我误杀的黄狗,可如果非得说让我给黄狗赔命,我又觉得自己实在不甘心。可师父当时把我打得死去活来是为了逼着我向那个混蛋蒋元宝低头,那还不如说他干脆打死我让我给黄狗抵命,只怕我还更好接受些。
其实,我最怕想起的,是师父到底是不是当真如此狠心,他当时到底是不是当真要打死我,他到底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厌弃我。那个当初将我抱在怀中哄我吃饭给我讲故事的师父是不是一下子就永远消失了呢?他曾经舍不得看我掉一滴眼泪,如今却冷眼看着我在毛竹板子之下受尽痛楚煎熬,难道就仅仅因为一块墨玉,就能从此天地变色?
底是又是何人留下这块劳什子黑石头?是我娘么?她到底是何许人也?她又什么样的本事,能只留下一块石头就将我从天上被打入地下?若是我娘能活生生在我身边、而不是只留了一块石头,我还会沦落到如斯地步么?
甚至就算是我闯了祸,我娘见我被当了众人的面这样毒打,她又会不会心疼呢?她会不会像福全的娘一样,那样急切揪心地喊出我的名字?会不会和福全的娘看见我打福全时候一样地心疼落泪?会不会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地护住我?会的,会的,肯定会的。可她又在何处?是她不要我了么?还是她根本找不到我?还是……可她来了又如何呢?她就不会也厌弃我么?她就不会和老师父、师父一样地把我抱在怀中再抛入深渊么?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丢下我,记忆深处散落的美好碎片,再也拼不出当时的寻常场景,却都化作片片利刃,每个边边角角都能割出淌血的伤口,我却怎么也舍不得失去一点点,宁可自己鲜血淋漓,也要紧紧攥在掌心、深深藏在心头。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就算是如何痛彻骨髓也舍不得丢下。因为这些记忆,它是千真万确地存在过,不是我的梦,不是我自己骗自己,而是我曾经真的被捧在手心里疼爱过。那时候,我的世界不冷、不黑、不怕,也不孤单……
大师哥是两天后才又再来到锁风轩的。
我原本以为他一见面就要训我,却不想才两日未见,竟见他面容有些憔悴,精神也不大好,更是不甚言语,只在我床边坐了,静静瞧了我好一会子。
我给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敢开口说没事你盯着我干嘛,幸亏后来九师姐端了碗粳米山药粥进来,方略略缓了些这一屋子的尴尬压抑之气。大师哥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抱我起来,只是一手扶我侧起身子,一手拿铜勺子喂我吃粥,仍旧是一言不发。一旁的九师姐送了粥来之后也并不离去,站在大师哥背后冷眼瞧着我吃粥。屋中闷得人心口喘不上气来,我觉得自己没被粥活活噎死完全是因为我命大。
相比于我之前早已经看惯的那一张冷脸,他现在这样一副略带颓然的沉闷脸色更让人不寒而栗,我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倒霉蛋闯了祸招惹了大师哥,反正只要不是我就好。
好容易一口一口熬到吃完了一碗粥,我只觉得心口堵得越发难受。
闷闷又坐了一会子,我看大师哥的眼光先是瞧向我床头桌上的一个黑陶土瓶子,那瓶中插了鹅黄色的鹿藤花和雪白的苓茶花,之后又瞧向桌上的一个小竹笼子,笼中一只小小的松鼠正上蹿下跳地想逃出樊笼,再后来又瞧向我枕旁的吃食点心,每样上我都咬过几口,最后,他的眼光落在枕下露出《山海经图本》的一角,沉了沉,才闷闷问了句:“谁送来的?”
我不肯开口,谁知道他会不会迁怒于宇哥。
等了会子,九师姐在一旁轻声答道:“这几日暮宇得空就来陪着风儿,二师哥也是知道的,这些想来都是他带来的。”
这一年天气冷得比往年早,还不到立冬时分,我屋中已经要拢上炭火盆了。
又煎熬过了十几天,我的身子仍是分毫不见起色,我常常觉得自己只剩了上半截身子还是活的。我一刻不停地要人守着我陪着我,因为我怕极了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可偏偏就是大师哥每日都要跑来,来了便是一言不发,害得我难受万分地要看着他枯坐。
--------------------【镜头转换】--------------------
草木凋零,叶子也大多落尽了,夜晚的露水,在寒枝上凝结成了厚厚的清冷银霜,月影西斜,落了满地的寒光,树影在青石地面上写意地挥洒出几笔,写出的都是萧条的意味。
逸阳中夜醒来,便又是无眠,披衣起身,推开窗户,看了这般景象,也不知心中为何感慨叹息,只是出神。
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在风儿屋门外,本想进去看她,却听见屋中风儿正跟暮宇说:“明日你就把这个松鼠放回去罢,我怕它和相思鸟一样会死掉。”
“怎么会?它挺乐意陪着你的,你看它多喜欢吃你喂的花生。”暮宇说话的声气总带着笑意。
风儿却道:“大师哥说过,红豆鸟就都是一对一对的,它们只有两个在一处才开心,它离开朋友就会特别想念,想念得不吃也不喝,最后它就会死了。这个松鼠多孤单,我想它就算肯吃东西,其实心里也一直会挂念它朋友。”
“大师哥就会故弄玄虚。”暮宇只说了一句,想来是风儿撅了嘴,立刻变改了口,“好好好,你要我去放了它我就放,我立刻就去还不成么?我就是你口中的红豆鸟,心里一直总是记挂着你,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只怕你闷怕你你不高兴。所有才捉了它来,想着我不能陪你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玩儿……”
暮宇还没说完,便听风儿啐道:“呸呸呸!你哪里一时一刻都记挂着我?昨日你给我摘的风铃兰怎么还给了苏照一支?”
“我拿着花来找你,刚好给苏照看见就朝我要一支。我说了都是给你摘的,苏照说你这里有四五支,就只给我一支还不CD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好驳她,不过就一支而已,你也别这么小气——诶,风儿,你别哭啊。”
风儿抽噎的声音里,分辨不出是蛮不讲理还是伤心不已:“你采的花儿,你愿意给谁就给谁,与我什么相干?却又何必骗我?我不过是个人见人厌的野娃子,哪里能和人家苏大小姐比?就算是只野猫野狗也好歹有个身世出处,我不过是个野草一般的贱命,谁想捡来就捡来,谁想丢下就丢下,你也不必可怜我,当初这九离山是你要来的,你愿意和谁玩就和谁玩儿,哪里还用管我?”说到后来,哭声盖过了语声,让屋外的逸阳心里越发的难受。
“风儿,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心里从来就只记挂着你一个,我若是有一分一毫的二心,就让天雷立时劈了算了!”
逸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棋窗茶绿的,怎么就一头倒在床上便睡了,怎么就此时蓦然醒来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煎熬。
天上明月半圆,人间相思成灰。
只是,什么都说不出。
心里满满的,可又空落落的。
逸阳的食指在窗槛上轻轻划着,真楷隶篆行草魏碑,起转承合之间,都是一个“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