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过后,逸阳和笛轩一前一后踏入锁风轩的时候,风儿正站在桌前背书。见了逸阳,虽看得出是不十分情愿,也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后垂手站了,乖乖等逸阳问话。
风儿这些日子脸色本就不好,今日看来她越发的没了精神,竟是一副病恹恹的光景。逸阳暗自叹了口气,见她方才背书时候都是站着,疑心是昨日自己那一顿巴掌下手太重,只怕是她身上还余肿未消,便想着过会子还要嘱咐一下笛轩给风儿敷些消肿止痛的药方好。也不知怎么劝慰,张口就只问道:“你今日把《昭明文选》背诵了哪两篇?”
书也背了,错也挑了,逸阳照例又教训了风儿两句,见风儿自始至终只是低着头不语,逸阳终是不忍再责罚她。偏风儿虽不反抗,可也半句软话也不肯讲,一副只等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强守架势,倒让逸阳骑虎难下。
又是沉默良久之后,逸阳嘱咐她两句好生念书之类套话,起身便走了。
风儿见逸阳和笛轩出屋而去,双手抓起书本便狠狠扔在地上,一回身重重趴倒在床榻上,捶床大喊一句:“你们都是大混蛋!”方觉略略泄了些心头的烦闷。
过了一阵,风儿从床榻上爬起身,困兽似地又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还是说不出的难受,突然一抬眼,竟然看到窗台上不知何时又放着一个纸包,跑过去打开一看,当中又是两大块裹了芝麻的枣泥卷糕。风儿正饿,拿起一块便送入口中,嚼了几口便落下泪来,后来竟是捧了剩下的卷糕,呜呜哭得好不伤心。
一连四日,风儿仍是不肯服软,逸阳眼见得她面色日渐晦暗,脸颊都凹了下去,连精神也越发委顿,心下生疑,可听笛轩说风儿饮食并无异样,心下更添了些担忧。
逸阳只不过要教训风儿而已,并非是要折磨风儿,可若是这个倔丫头一直不肯服软认错,难不成就这么一直关着她?如今势成骑虎,教逸阳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一整天都闷热异常,到了将近黄昏时分,更是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此天气,让逸阳也觉得心烦气躁,只是他素来极为自律,一丝不苟地用小楷细细抄录好今日的功课,又仔细瞧了一遍,方才收好卷起收好,又整理好笔墨,方才长舒口气。起身想独自去看看风儿,犹豫再三,还是拿了本书坐下来来看。
此时无人在旁,逸阳望了望通往锁风轩的角门,摇摇头,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
恍惚是过了三更天,闷热之下,逸阳也不知辗转多久方才入睡。睡梦中犹自觉得身下的竹席都是热的,汗透的寝衣粘在身上,让人无论如何也睡不舒服。
恍惚间,忽觉得陡然一阵小风吹来,携来一股清凉之意,倒有说不出的惬意。逸阳翻了个身,正似要沉沉睡去,窗外猛然一道厉闪,一瞬间将屋中照得雪亮,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直震得窗棂都微微颤动。逸阳猛地惊坐而起,窗子都不曾关,但听得窗外霎时风声大作,吹得窗外的西府海棠枝叶乱摇,更吹起不知什么打在窗上墙上都啪啪作响。一时间又闪电惊雷连连,随即便有雨点子噼噼啪啪打在屋顶和屋墙上,瞬间已经连成一片,变成一片哗哗之声,倾盆而下。电光之中,霹雷不断,狂风夹了雨水灌进窗来,似乎还有些来不及被砸入地下的暑气,混合了一股尘土气,一股脑扑面而来。
接连两道厉闪,紧接着又是一片隆隆雷声由远及近,滚到头顶的时候却停下了,还不及纳闷,一声惊雷又骤然在头顶炸开,逸阳也是心头一紧,猛然想起什么,忙忙披衣起身,也不及去拿蓑衣,撑了油纸伞便匆匆出门而去。
急急转过山子石,就是通往锁风轩的角门,逸阳此时却没看见锁风轩窗口的灯光,心下便是一沉,脚下更走得急了,也顾不得脚下溅起的泥水。
胡乱摇晃的竹枝抽打在伞面上,风夹卷了竹叶扑打在逸阳脸上,很快身上就已经给雨水打透了,湿衣粘在皮肉上,给狂风一吹,竟让人遍体生寒。
锁风轩就在眼前,可屋里却是一片黑暗,窗户还都支着,想来是今晚闷热,笛轩便没有给风儿关窗,方才大风骤起,吹灭了屋中的灯烛。屋门也给风吹得半开,两扇门的门环上用一条丝带在外面绑住,还打了个兰花结子,一看便是笛轩的手笔。只可惜此时风狂雨骤,那丝带已给雨水打得精湿、给门扯得半松散开来。
逸阳拍了拍门,唤了声“风儿”,却没听见屋中有人回应,也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房门,两个门环间的青色丝带无声地断裂开来,又无声委地,沾了逸阳脚边的泥水,仿佛瞬间枯萎的兰花。
踏入屋中,只觉得比外面更加黑暗,逸阳再唤“风儿”,依旧还是无人答应,甚至整个屋中都没有一丝声息,只听得风雨之声格外恼人。正打算去摸桌上的灯盏,一道闪电破空而来,一时间将屋中照得雪亮,只见风儿抱肩蜷缩在床角发着抖,电光映照之下,风儿的脸孔惨白,一双惊恐失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刹那,电光熄灭,又只剩了一室黑暗,随即一个闷雷,隆隆在头顶滚过。
雷声稍定,逸阳急急问道:“风儿,你没事吧?”却仍是听不到任何动静。
逸阳摸到桌边,在抽屉之中却摸不到火石,心下焦急,又转回去床榻边,口中不住柔声道:“风儿,莫怕,只是风雨而已,莫怕。”
又是接连两道厉闪之下,逸阳分明看得风儿仍是瑟缩着一动不动,只是眼光看向逸阳这边,眼神却空洞无神,如同鬼魅一般。
逸阳摸到床榻边还不及再开口说话,一声惊雷便在头顶横空劈下,直震得屋瓦都格格作响。好容易逸阳抓到了风儿微微抖索的肩膀,又摸到她抱着肩头的手,竟是凉凉的。逸阳吓得心头一紧,忙唤“风儿”,只盼她开口,便是哭闹也好。
握住风儿的小手轻轻摇晃:“风儿,你说句话。”逸阳也不料自己此时说出如此声气的话,听来竟似有些哀求,忙轻轻咳嗽一下清了清喉咙,又道:“风儿,你没事吧?”
或许是觉出了逸阳手上的热度,风儿的另一只手也慢慢摸索到逸阳的手上,你手冰凉,仿佛一条即将冻僵的小蛇,正最后努力搜寻一点点温暖。
逸阳满耳都是风雨雷电之声,却仍旧不闻一丝风儿的声气,一颗心只觉得仿佛是在热油里,焦急之下声音都哑了:“风儿,你说句话!你再不开口我不管你了。”
只觉得手中的风儿身子狠狠一震,突然发出一声极凄厉的惊叫:“不要!”
逸阳吓了一跳,还不及安慰,风儿便已经扑在逸阳身上,死死搂住了逸阳的脖子。逸阳给她一头撞进怀里,也不及多想便一把搂住风儿,只觉得怀中的小身子也是凉凉的,瑟瑟发着抖。
“不要啊……不要丢下我,风儿再也不淘气了,风儿再也不要爹娘了……我要回去啊……师父啊,求你带我回去,求求你……求你别丢下我,我害怕……”黑暗中,风儿只是一味死命地搂住逸阳,撕心裂肺地不住哭喊,哭喊得逸阳一时间听不到风雨雷鸣,只觉得自己眼窝里也酸酸的。
逸阳将手放在风儿的后心上轻轻拍抚,口中不住轻声安抚:“风儿不怕,不哭啊,风儿乖……”心下却是明白,此时的风儿,根本就不辨来人是谁,她只是惊怕之下穷鸟入怀,安知斯怀之可入邪?念及此处,逸阳心下更生出一般酸涩之意。
逸阳身上的衣裳方才给雨水打透了,此时觉得周身裹了湿衣说不出的难受,更怕自己的湿衣将风儿的衣裳也沾湿了让她更加寒冷,她这几日身子羸弱,经不得再病。逸阳想去关了窗子,偏风儿风儿哭哑了喉咙,仍是死死搂了自己就是不肯松手,只让逸阳左右为难。
好容易风儿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却仍旧自顾自地哭诉:“我想回去……我不要爹娘了……我也不要糖吃了,我每日都乖,我不往你茶碗里放蚱蜢了……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怕……我想回去……”
逸阳轻轻抚着风儿的头,也不住柔声哄道:“好好好,咱们回去,风儿乖,快不哭了,听话……”
风儿的眼泪鼻涕把逸阳胸口肩膀都揉得精湿,哭声慢慢止歇了,却仍是抽噎个不住,声音都嘶哑了:“求求你别扔下我一个人……到处都好黑……我冷,我怕……”
逸阳抱起风儿,不住轻轻拍着她后心哄她:“风儿不怕,大师哥在这里陪着风儿。”
风儿突然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师哥坏……”
逸阳只得顺着她:“不哭不哭,都是大师哥坏,以后再不丢下风儿一个人了。”只觉怀里的风儿搂住自己的手越发紧了,泪呼呼的小脸紧贴在逸阳脖子上,温热的眼泪沿了逸阳的脖子,向胸口滑下去。
雷电渐止,风雨依旧,逸阳抱了风儿回到棋窗茶绿。虽是一路上逸阳让怀中的风儿执了伞,两个人的衣裳还都是湿透了。
先将风儿先小心放在床上,逸阳关好门窗,取过火石点燃了灯盏,终于一室明亮,将恼人的风雨都关在了门外。
逸阳拿了手巾给风儿擦干头发,又取出自己旧时的衣裳给风儿,让她自行换上,自己则先避到外间屋去,也擦洗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裤鞋袜,方觉得清爽些。
再进得屋来,只见风儿垂着光脚丫坐在床边,身上穿了逸阳旧时的白绫子中衣,裤脚袖口都挽了三四折还是晃里晃荡,披散着头发,眼睛还是肿肿的,看见逸阳进来,便低下头去。
逸阳倒了杯热茶递给风儿:“你喉咙都哑了。”
看风儿双手接了杯子慢慢吃着,逸阳取过犀角梳子,轻轻给风儿梳理散乱的头发。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逸阳心下暗想:这丫头莫不是饿了?
风儿嗫嚅了好半响,方才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大师哥,我……我知错了。”
逸阳轻轻“嗯”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风儿等了一阵,偷眼看他和颜,又小声道:“大师哥饶了风儿罢,不要关风儿,风儿以后不敢了。”
逸阳仔细给风儿梳理好头发,放下梳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离天明也不过两个时辰,赶紧睡了罢,明日一早不要误了早课。”
刻意没有熄灭灯盏,逸阳将自己的枕头推给风儿,拿了一件不常穿的衣服卷好,自己枕了背向风儿睡下,只闻得窗外一片风雨之声,竟教人不得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