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升旗大会。
全校三千多师生一起站在体育场的草坪上,面对着学校的破旧不堪的不锈钢旗杆。
我却不是站在他们的队伍里。我是个异类,我站在升旗台的后面。因为一会儿我就要被揪出来,被当做笑柄来嘲笑。因为我在偶然的机会上,摸到了莉迪亚的胸部。
一定是她干的。她怎么会知道我跟莉迪亚站在一起,她怎么会知道我会摸到莉迪亚的胸部。她怎么会在那之前就找到教导主任——那个发起狠来超级可怕的女人。就是你。你这告密的小人。我这样暗暗自言自语。
升旗仪式开始了,八个护旗手用不整齐的步调抬着国旗,升旗手接过然后使劲往旗杆的升降索上一系。“咔嚓”一声,被磨洗过太多次的国旗的一角断裂了。
想一想之后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混下去了。莉迪亚会不理我,或者说这次的批评的重点不仅仅是我,而莉迪亚也可能会被冠以“狗男女”之一的称号。不,即便莉迪亚平安无事,她的生活肯定也要受到影响。撇开暗恋的女生不谈,就是我的同学,也该给我起外号叫“袭胸王”了吧。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件事啊。
升旗手强装镇定地迅速拧出了另一个圈,套紧在升降索上。于是广播里重新奏响国歌,国旗随着国歌冉冉升起。
说实话这样的升旗仪式已经激发不起我任何的爱国情怀了。我之所以全神贯注的盯着那面国旗,是因为我在看国歌奏完的时候国旗是否同时升到最顶端,也就是看国旗和国歌是否完全同步。仅此而已。
“咳咳……”教导主任发话了。“那个,下面我有几件事情要讲。”
下面是低沉的嗡嗡的嘈杂声。
“吵什么吵!我今天很生气的!啊!”
于是马上就静了下来,大家都意识到这次教导主任是动真格的。所有的主任们在讲话的开始,总是非常平静,即便是下面的同学在吵闹也只是敷衍几句“不要吵”就完事。这次的语气明显加重了许多。
教导主任拿出一张纸来。
啊,一张纸——那该不会是我的罪状吧。不,更严重的是处分。处分的话我就惨了。还要报到家长那里去的吧。本来关系就不好的我的父母这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咳,嗯……下面我要郑重说明一件事。啊,这件事,啊,关乎到我们这个学校的风气!还有名声!啊,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大家的前途和命运问题!”她似乎在酝酿情绪,所以一开始就用了很激昂的态度。她的双脚微微分开,左手叉腰,右手不断地晃着那张纸。
“我校的夏牧野同学,啊……”她朝我瞪了一眼。我连忙恭恭顺顺地走上前去。
跟个奴才似的,我心里想。
我略略抬起头,三千多双眼睛齐刷刷望着这个被批斗的我。
“这个夏牧野同学,啊,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败坏风气,啊,破坏学校的名誉,竟然利用自己的同学关系,啊,那个那个,怎么说好呢……”
显然她是在寻找一个适当的说法,要文雅得体,要准确地表述出我摸了莉迪亚的胸部的确凿犯罪事实,并且还要使用很强烈的痛心疾首的语气。
“摸到了同班的女同学的胸部!”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片嘘声和笑声。那些笑声如同行军蚁一般,爬过地面,然后爬过升旗台,爬到我的脚下,并且还发出狰狞无比的阴笑声,使人不寒而栗。是的,它们爬上来了,从我的裤脚开始,嘶嘶啦啦的发出很细微的响声。它们逐渐地从我的小腿开始蔓延,然后是大腿,盆骨,臀部,背部……
“夏牧野,啊,作为我们这个小镇唯一的一所中学的学生,竟然无视校规校纪,公然性骚扰女同学,这是何等败坏的行为!啊,何等**!我在这里用**这个词……”
它们已经爬到我的肩部了,然后是脖子……然后它们就要开始啃食我的头颅……是的,它们不存在,但是又存在。我听得见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食人蚁是不会说话的,那些声音是它们啃食我的肌肤的声音,我开始感觉到痛楚了。它们开始蚕食我的脸颊……
“……为什么呢?这种败坏的风气绝对不能姑息!我跟你说,这种行为,一传十十传百,如果不及时制止的话,这个后果会很严重!……”
一传十十传百,如果不他妈及时制止的话,后果很他妈的严重。
我的脑海里一片模糊。也许是台下的笑声和嘘声使我万分尴尬和羞愧,也许是长久的站立使我体力不支。模糊中我似乎看到了几个人影。那些人影都漂浮在空中……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我的脑海里只回荡着这样的歌谣。
“……为什么?!哦,不为什么。一个真正的男人,啊,不应该摸女同学的胸部!啊,这个胆小的懦夫,他按捺不住他的肮脏的思想,啊,为了满足自己,去玷污我们的女同学!这种行为,啊,简直是丧、丧心病狂,连我都为之发指!……”
简直是丧心他妈的病狂,我都他妈为之发指。
“Tellhertomakemeacambricshirt,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Withoutnoseamsnorneedlework,
Thenshe‘llbeatrueloveofmine."
邻居家播的那首歌不知不觉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种混账的行为,啊,绝对不能姑息!夏牧野相貌平平,我告诉你,啊,女生都给我听好了,相貌平庸的男生往往有个,啊,很猥琐的内心!……所以啊,以后嫁人,就别嫁……”
很他妈猥琐的内心。
“Tellhertofindmeanacreofland.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Betweensaltwaterandtheseastrands,
Thenshe‘llbeatrueloveofmine."
”……啊,好了,我这次的公开批评,啊,主要是起一个什么呢,啊,一个鸡杀儆猴的作用,以后这种事情绝对,啊,绝对不可以再发生!……“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他妈的发生。
“Tellhertoreapitwithasickleofleather.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Andgatheritall..."
沉浸在脑海里的歌谣的我被猛然喝醒。
”夏牧野!“
我猛然一惊,教导主任气愤地瞪着我。
”你看看你看看,在台上被公开批评了还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夏牧野你说你还有什么出息!”
我真他妈没出息。
”下面是关于对夏牧野同学的批评处分。夏牧野同学,在校学习期间,心术不正,思想道德败坏,于课间对同班女同学实施性骚扰。其动机邪恶,影响恶劣。为了使夏牧野同学的思想端正,行为高尚,记夏牧野同学小过一次,道德分减半,并处以停学两周,留校观察三天的处分。教导处。“
铃声大作。
我的现实的世界是绝望了。被公然羞辱。被处分。被嘲笑。被蔑视。被谴责。被唾弃。
可是梦境里面的另一个世界又如何呢。自卑。内疚。惭愧。目睹。壮烈。惨痛。
我曾经想过逃离。现实什么不好,都可以不取,我只取我的梦境,我拥抱我的梦境。那个神奇的梦境中,我是一名技术精湛的技师。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帮助那些美丽的女孩子们,我看着她们曼妙的身姿和她们丰富多彩的悲伤与欢笑,那些是如同花儿一般美好的事情……可是现实总是无情,经不起任何思考和揣摩。梦境是被囊括在现实里的,它基于现实,又高于现实。于是我从现实里面逃离出来,来到梦境的世界,却发现梦境只不过是另外一个现实。
如同被大狗四面夹攻的流浪小猫一般。
现实让我用做梦的方式来安慰自己,然后剥夺了我做梦的权利。
我面前是回家的小铁路的站台。年久失修的站台和爬满锈斑的铁皮小屋。花坛里的黑土在裂缝处倾泻而下,在地面上形成奇怪的形状。背后是两棵荼蘼,不过因为现在是冬天所以没有花朵。
啊,我回想起那年我跟我妈我爸一起来赏花的情景了。那时两个人都还和好,他们拉着我的小手来到这个站台,微微燥热的熏风抚摸过妈妈的脸庞,她的刘海剪得干净整饬,鬓发在风中飘舞起来然后又安安静静落下。爸爸慈爱的笑容。白色和粉黄的花朵在枝头兀自怒放,风欢愉地穿过把它们轻轻摘下,漫天飞舞的花瓣如同鹅毛花雨一般落满爸爸围巾的褶皱。爸爸在肩上拿起一朵,稳稳别在妈妈的发梢……然后他摘下一片荼蘼的叶子,合在掌心。
”爸爸你在干什么?“
”啊,给你做个书签。先摘一片回家试试,如果喜欢,爸爸就多摘几片给你。“
我仿佛能够闻到那时候的香气。荼蘼无论是叶子还是花朵,香气都极浓烈。手心处似乎能感受到那片叶子的叶脉和柄干,还有父亲手心的温暖。
后来我真的拿到了那个书签。叶肉不见了只剩下叶脉,清晰可见的叶脉,当时于我毫无美感可言。
他俩开始吵架的时候,我曾经很天真的想要去劝架。父亲要伸手打母亲,我冲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头抱住他。最后暴怒的他一手甩开了我。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在他面前大哭大闹。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飞也似跑回房间,一番翻找,终于找到了那片荼蘼树叶的书签。
”还给你!“我狠狠地朝着他扔去。书签缓缓飘落在他的脚边。
父亲并没有理会。房间里充斥着大骂声、哭喊声和器物破摔声。
那片荼蘼花叶的书签可能就被他无意中踩扁了吧。
对岸站台没人,火车鸣笛呼啸而过。
好不容易等来这边的火车,我慢慢走进车厢,然后挑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车厢里没多少人——一直以来就没有满员过。大概是因为上座率不足,铁路难以运营,我听见传言说这条贯穿小镇的小铁路要被关闭了。
到时候我就骑自行车上学吧。我这样想着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心。窗外是微微透过厚厚云层漏下的犀利清冷的日光,窗外的树丛和人家如水掠过,连同晾衣架上晒着的被子和门前贴着的破旧的春联。
我还记得莉迪亚对我轻轻地说过的一句话:
”你知道吗?你的手心的脉络很像荼蘼的叶脉。“
回到家,我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打开门,母亲一脸错愕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父亲应该是离开了。大概是又吵架了。
她的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吃饭吧。妈妈好不容易给你做顿饭。之前一直在外面跑业务,怠慢你了呢。“她这般笑着说。
我定神看了看母亲。然后缓缓放下包,去浴室洗手。
她大概还不知道我在学校被处分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
虽然我并非有意为之,可是被学校当做反面典型开刀并且还被停学观察的事情,摆在任何一个父母的身上都不会令他们高兴吧。更何况还是一对破碎的父母。
糖醋排骨,水灼节瓜,虾米蒸蛋,盐水白菜。
我想说出口,可是想了想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天黑得早,我和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口一口地扒着饭,她吃饭的速度似乎很慢。窗外的人家开始一户一户亮起了灯。而我们除了饭桌上的灯,客厅里的灯并没亮着。
”那个,如果是影响学习的话,就别写什么小说了。“
母亲轻轻丢下一句话,静静起身。
她吃得很少,便回了厨房,把碗筷轻轻叠放。然后她走出来,拎起自己的包。
”呐,牧野,掰掰。妈妈出门去了。“
”走好。“我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这顿晚餐算什么呢,只是久不归家和晚晚争吵的所谓补偿而已么。我写这种同人文,本来就是应该被禁止的,因为每个家长都会把它们冠以”不务正业“和”幼稚“的名号。可你呢,你只是丢下了一句”别写了“就关门离开,连一句骂我的话都没说,更别说我在学校被停学两周的事情了。我倒希望你来骂骂我。
我吃完饭,把剩菜裹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然后洗碗。
洗完碗我突然想去父母的房间看看。既然他们可以偷进我的房间,也知道我写小说的事情,那我也要报复一回。
推开门我的脚就踩到了一张纸。学校常用的淡黄色的再生纸。被揉捏得不成形状的、满是褶皱的纸。我费了好大劲才完整的展开,”处分通告“四个标题字清晰呈现眼前。
我烦躁地丢下那张纸。洗澡吧。
在这逼仄的小房间里,在这昏黄的浴霸灯光中,在和蔼可人的暖意里,在哗啦哗啦的热水声音和氤氲满室的雾气中,我慢慢地、满足地闭上眼睛。
我又听到邻居家的那首歌了。
”Parsley,sage,rosemary-mary-mary-mary...“
我已经有一种跑到对面去把那个唱机彻底砸坏的冲动了。
于是迅速起身,擦干身子,窸窸窣窣洗了衣服,然后用吹风机的马达声音盖过那首歌。
长舒一口气。睡吧。
明娜不由分说穿上飞行脚冲了出去。我在无线电里听得到明娜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巴克霍隆!”
果然是巴克霍隆没错。因为我的未完成的KDF飞行脚而被耗干魔力的巴克霍隆。我冲出机库来到跑道,芳佳在天上撑开了巨大的护盾保护明娜和巴克霍隆,余下的人正在集中火力苦战。
就在一瞬间,异型军竟然自行引爆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明明比常规异型军还要强大几十倍,在机动性和火力方面都优异无比,竟然会在魔女面前自行引爆?!
我惊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简直是令人无法相信。
在爆炸的火光和白色的碎片中,我又看到了那个人影。那个在火光中长发飞扬的身影。
“I‘mEveyAmorph...”
无线电里传来美绪的声音:“全员返航。”
晚上洗完澡以后,我的房间响起了敲门声。是萨妮娅。
“那个,要召开……召开紧急会议,小夏……小夏快点到大厅去吧。”
萨妮娅灰色的头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摆一摆地,好可爱。我穿上衣服,就来到大厅。
空旷的大厅里散布坐着七个人。吊灯发出辉煌的光芒把大厅照得通明,天鹅绒的猩红色坐垫和金色的流苏窗帘坠互相辉映。我轻轻坐在一张沙发上。
今晚的气氛并不严肃,明娜和美绪也没站在讲台上。尽管大厅如此金碧辉煌,人却并不喜庆,都冷冷地坐着。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沉沉的心事,并不说出来,而互相用眼睛对视。
“会议开始。”美绪轻轻说了一句。说这一句话似乎很艰难。
明娜似乎是早有准备地掏出了笔记本。
“根据医生的诊断情况来看,哈特曼现在还处于重度昏迷状态,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巴克霍隆的魔法预留区被完全耗尽,已经不能再上天战斗……”
大家都沉默不语。自从鲁基尼的死和夏莉的患病以来,501一直都保持着无视的态度,可能是害怕这份伤痛会影响到自己的战斗发挥。大家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这点我看得出来。第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我就被美绪喝斥了,也大概是不想唤起那段回忆的缘故。可是到了现在,两个501的王牌都已经不能战斗,这样的伤痕,是没有办法无视的。
外面开始下雨了,雷声轰隆轰隆地,大概还夹杂着雪花。英国的天气到了这样的初冬便开始变得愈发难办起来,雨水和寒冷也是机械运作的天敌。
平地一声惊雷,突然大厅里一片漆黑。停电了。
“我去拿蜡烛来。”我听得出那是萨妮娅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我跟你去。”艾拉从沙发上起身。我感受得到沙发垫子的震动。
无尽的漆黑。这漆黑跟我家的漆黑何其相似,似乎可以把人无声地吞噬。
黑暗中有微弱的啜泣声。
“都说说吧,之后501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继续战斗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们也好,为了巴克霍隆她们!”
“可是……巴克霍隆和哈特曼不在了……我们真的可以吗?”
“嗯,没关系的,莉涅特!我们一定可以的!”
“哈特曼或许可以醒过来然后好起来……这也说不定。说回来,宫藤,可不可以拜托你去给哈特曼做治疗?”
“嗯,没问题!那,我去了?”
脚步声。
“那,巴克霍隆就是穿着那个新型飞行脚……”佩琳用试探的语气问道。
“是。”
我接过话,随即沉默不语。
是我的错。我的错。
黑暗的雨夹雪的夜晚,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心。
“这次的异型军会自行引爆。不知道为什么。”美绪突然说道。
我接过话头:“对,我也在地面上看到了。我还看到了一个人影……”
“什么人影?”大家一齐朝着我问道。
“我也大概看不清,不过上次跟巴克霍隆出去的时候我看见过那个人影……同时我还听到了……大概是‘EveyAmorph‘的名字……”
“EveyAmorph么……”
EveyAmorph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可是每次它都会以巧妙的时机,巧妙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回响在我的耳边,这种巧合让我恶心反胃。
“我回来了。”黑暗中响起萨妮娅的声音。借着外面的雪光,我看得到她的侧影。她抱着一个大木箱,然后缓缓把它放在地上,轻轻打开。然后从里面拿出白色的蜡烛,摆在我们的四周的地上,围成一圈,然后开始跟艾拉一起挨个将它们点燃。
摆满一地的蜡烛随着雨点敲打窗户而微微颤摇着,烛光像是在轻轻的跳舞,在地上发出柔和的橘黄光芒。温暖的烛光用这样的摇曳驱赶着黑夜,也守护着在蜡烛圈里面的我们。
“那个,明娜队长,我刚刚在门外拿到一封信。”
明娜举起一支蜡烛,拿过来一看。“卡尔斯兰帝国空军部……”
她用颤抖的手开始拆封。蜡烛的火苗随着她的手在猛烈晃动,几近熄灭。
明娜读完信,静静放下蜡烛,把信收叠好。她缓缓起立。
“明娜,你要做什么?”美绪似乎是有些吃惊。
明娜深深一鞠躬。“各位,谢谢。”
“等等,你在谢谢……谢谢什么?”
“我要走了。”
我的心里突然一抽。
“什么?明娜,你说什么?”美绪着急地大声说道。
“卡尔斯兰要把我调回去。”
美绪不敢置信地抢过那封信,展开读起来:“尊敬的明娜·黛德丽·魏欧可中校,鉴于你在不列颠尼亚国斯卡堡第501统合战斗航空团对甚高速异型军的战斗中发挥突出,特调派你回卡尔斯兰JG3航空团复职司令。卡尔斯兰方面已得到不列颠尼亚空军崔佛·马洛尼上将的授权……”
“什么混账话!”美绪气得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掷在桌上。
“没办法啊,失去了两个王牌,他们也不想再失去我了吧。”
要是我再努力一点——不,要是我提早升级,也许巴克霍隆就不会出事……
不过,当天出事,当天就马上调回,这反应迅速得还真是可怕,像是什么巧合。
“还剩三天。我希望跟大家一起战斗到最后。”明娜再次深深一鞠躬。
奇怪的是这三天,异型军竟然毫无动静。
本来失去夏莉和鲁基尼就够了,这次还失去了501的两大王牌。失去王牌也就算了,三天后这个队伍的领导核心也将离去。我理解明娜不抗争的心情,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军人命令只有服从,没有反驳。况且明娜也并非美绪思维那么单纯,她是知道这个体制的残酷的。不过,军人战死、患上PTSD、被调离,这些都是军队里常有的事。
可是,这不是我所憧憬的501,这不是我想要进入的另一个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愿望是无法被达成的——至少,明娜希望和大家战斗,可是到了最后也没能战斗成。
三天后的今天是明娜的出发日。下着鹅毛大雪的出发日。
斯卡堡基地的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小车,墨绿色的铁皮车身和白色的车顶,车头的大灯是圆形的。车顶已经彻底被雪花覆盖,车身在雪中发出凉润的金属光泽。
“哎?”明娜看着面前的小车,有点惊奇。
“我们凑钱给你买的小车。就当做是纪念吧。”
“这怎么能……怎么能行呢……”
美绪走向我。“小夏,拜托你把明娜送回去吧。”她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条钥匙。艾拉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纸盒子:“这里是这辆车的所有附属品。”
白色的纸盒子,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是简单地打上几个字:B.M.C.MiniCooperS。
雪花亲吻着黑色字体的衬线,轻轻填满打字机在上面击打留下的印痕。
我捧着纸盒子和钥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见芳佳的眼里有泪光——不,每个人的眼里都有泪光。要是鲁基尼在这里,一定伤心得哭起来吧。我听见哽咽的声音。
天空在下雪,很冷很冷的雪。雪花如同失去魂魄的精灵一般随风乱舞,撞在我的脸上,凉而且痛。远处是起伏蜿蜒的群山,早就披上了厚厚一层白色衣装。由远到近是墨绿色的树林,高耸挺拔,树树晶莹。放眼望去,没有人烟,天空不见日光,飘雪如同幕布一般遮天蔽日,模糊着被泪水模糊的景深。唯一能看见的,是眼前的被雪覆盖的一条小路。
时间似乎被雪天凝固,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呼风声。我抬眼望望车子另一边的大家,她们的形象因为这雪幕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只余疏疏落落几丁人影渐渐消失。
大家都想要说什么,可是到头来却说不开嘴。
“走吧,回去了。”美绪转头就走。
“不要……不要……不要……”
“请不要走!”
我猛然回头,萨妮娅在基地的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她此刻满脸通红,泪水止不住地从脸颊的两端滑落,然后迅速被寒冷冻凝。
她使劲吸吸鼻子,努力想要止住不争气的泪水,嘴角上抿,牙关咬紧,泪水却如同溃堤一般汹涌而出。她终于制止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我回头看看明娜,她也在悄悄的用手背擦拭眼角。
501的其他队员都止不住落下了泪水,就连一向坚强的美绪也不例外。萨妮娅扑在艾拉的怀里抽泣着。
小路离基地门口只有二十米多远,现在却成了遥不可及的一段距离。
明娜再也不忍心看下去,擦干泪水:“小夏,开车吧。”
“……是。”
小车缓缓发动,车顶上的雪花开始被抖落。Mini的窄车轮开始向前滚动,碾过一地厚厚的积雪。从后视镜里看出去,我只看到美绪的白色上衣——在一片白茫茫雪花中渐渐溶解的白色。看看明娜,她紧闭双眼,头靠车窗,牙关咬紧。可是眼角边却并没有一滴泪。
我理解这种感觉。正是因为经历太多,懂得太多,所以内心的悲痛被逐渐磨灭,以至于被历练得波澜不惊。可是失去挚爱的痛苦并非一般,她只是太压抑自己的内心,事事以大局为重,以他人为重,所以哭不出来,只能咬着牙逼眼泪。哭不出来,反而更难受。
突然明娜睁开了眼睛。“不对,有异型军的气息!”
我忙往窗外望去,果然又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耳朵里的无线电耳机马上传来美绪的吼声:“501全体队员,出击保护明娜队长!”
是“出击保护明娜队长”而非简简单单一句“出击”。
明娜的眼角处终于涌出了泪水。
墨绿小车在积雪中缓缓前行,我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看着六个渺小的人影在空中不断地穿梭腾挪。风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看到一片蓝色的魔法光芒和殷红的光束。还有在风雪中熠熠发光的异型军碎片。
已经无法再看下去了。我耳边响起明娜的低吟:“真好啊。”
我慢慢回头望着明娜。泪水在她的脸颊两侧止不住的落下,可是她嘴角上却抿着笑意。
Mini缓缓驶出501斯卡堡基地。我还会回来,可明娜却不会。送她到加莱海峡的口岸,她上了船,我和她,不,整个501和她,便可能就此分别,再也不能相见。我这样想着,Mini已经开到大路上。
路面残破不堪,坑坑洼洼,泥泞遍布。路旁的树七歪八扭,稀稀疏疏,行人道上空旷无人。
街道两旁安装着黑色的庞大扩音器,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灯。在墙壁上随处都挂着大幅的标语,见得最多的是“PAINLESS”和“PROTECTION”,还有在501东偏门对面看到的“C.C.C.”。
“离开这里……倒也好。”明娜长出一口气。“我也实在是受够了这些虚伪的把戏,可是……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蒙在鼓里。”
或者说被迫蒙在鼓里。
路边悬挂满了巨大的电幕,都在播放着各式各样的英勇画面。仅有的几个行人在走路时,都止不住停下来,凝视一下电幕,有时敬一下礼。
我又看到了那个公园。生锈的围栏杆死死地围着这片落满雪花的空地,黑色的生铁栏杆的锋利箭头顶端沾上了几片晶莹。在空地里,照样摆着一圈白色蜡烛,火苗在雪花飞舞之中跳动。
在蜡烛圈子的中央,有两个肉色的人影。我细细看去,那是艾拉和萨妮娅。她们静静地躺在一起。艾拉白皙的皮肤上透着点点红晕,银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雪地上,头顶上可爱的猫耳不由自主地随着心颤而律动着,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脸怜爱地看着身下的萨妮娅。萨妮娅宽衣解带,吹弹可破的肌肤隐约可见,脸颊通红,樱唇半闭,并不敢直视艾拉,眼角处还有晶莹的泪滴。
“I‘m...EveyAmorph...”
等等,后面好像有什么车子在跟着我们。我下意识朝门侧的后视镜看去,是一辆跟上次差不多的黑色厢车,只是这次没有在车顶上安装锅形天线。可是它并没有超车上来,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厢车的侧敞门似乎是拉开了,里面似乎有人在准备着什么。
“明娜,后面有车。”
“别吵,我在想办法。”
在明娜决定对策之前我只能一直往前开,而且尽量挑人多的地方开,先把尾巴甩掉,再去加莱海峡吧。
越开路上的人就越少,我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后面的车子似乎也发觉了,幽灵一般地飘了上来,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敞开的后车厢里,有人似乎在准备着什么长枝状的东西……
“明娜,我一会儿拐进一个弯角,你马上下车躲起来,我驾车继续吸引他们的注意。至于之后,我们无线电联系。实在不行,这里有张地图,你可以拿着走到那里,我身上还有点钱……”
“说什么傻话!况且……况且我飞行脚还在车上!”
“飞行脚可以再造,卡尔斯兰比我好的技师多得是;可是你只有一个。”
明娜沉默不语。
突然我们的车子猛烈摇晃起来,我回头一看,后面的黑色厢车里的人开枪了。
我马上踩尽油门,Mini咆哮着冲出道路,冲进一条林间小路。黑色厢车也马上拐了过来,只是慢了几步。Mini在雪地里嘶吼着狂奔,四轮独立悬挂不断地上下伸缩运作着,整辆车子也在雪地里跳跃奔腾着。黑色厢车随即也出现在了雪地上,不过显然不够Mini灵活。可是他们有枪。
“快点决定!”
伴随着“哒哒哒”的声音,Mini轮胎旁边的雪地激起了一连串雪花。我略看一看后面的黑色厢车,敞门大开,一个射击手把枪口瞄准了我们。现在我们已经冲出了林区来到了空旷的雪地,目标更为明显和暴露。我们没有武器,只能凭借着优异的机动性左奔右突。我重刹之下狠踩离合,右脚一横做出跟趾动作连降两档,猛然踩油门之下离合器的齿轮从吊高位置猛然啮合,前轮爆发出强大的扭力,伴随着车子瞬间前移的重心,后轮在雪地上猛然滑移,拉起长长的雪雾。对方射击的精度明显开始下降,因为我们的车子有了雪幕的阻挡。于是对方在一面猛然加速的同时一面往雪地上一轮一轮地扫射着。有几颗子弹击穿了Mini的车身,所幸没有造成大碍。
“快点!我们没有武器,撑不住多久的!”
说话间两颗子弹打穿了Mini的后车窗,玻璃上顿时出现两个弹孔。
这片雪原很平坦,一侧是公路,另一侧也是一条公路。这里原本是一个湖,不过因为下雪的缘故暂时封冻住了。所幸Mini车身重量轻,这才不会掉下去。我想过把那辆黑色厢车引诱到中心然后让他们掉湖里,想了想还是算了。一旦他们没掉下去,我们就死定了。
“哒哒哒……”我的脚边的钢板顿时凹进来一大块。我关掉大灯,微微向左摆动方向盘,然后猛然向右一扭,一脚重刹随着狠踩油门,车子横了过来。我顺势控制油门,Mini在雪地上做出长距离的漂移,车尾扬起高高的雪雾、砂石和杂草。发动机狂吼着,离合的虚位也开始加深,看来我已经把这辆Mini开到了极限。后面的车厢又多了几个弹孔。待车子摆直,我马上调整车头位置,朝着黑色厢车的敞门冲去。
“你要干什么?!”明娜惊叫起来。我并不说话,全神贯注地看着路面。“趴下!”我大喊着,用力把明娜的头按下去,自己也放倒驾驶座的座椅躺下,用手勉强扶稳方向盘,脚踩着油门不放,Mini怒吼着朝着黑色厢车的侧面直冲过去。对方开枪了,Mini的车头顿时弹痕累累,车灯的玻璃被击得粉碎,前挡风玻璃噼噼啪啪几声便碎掉了,玻璃碴子“哗啦啦”掉落在车厢里,车头盖的铁皮响着丁丁的子弹声音。我仰着朝前看,子弹呼啸着在我的头上掠过。我勉强可以看到敞门里蹲着个人——不,是两个——各自拿着一挺机枪。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们猎捕的目标竟然会笔直着向他们冲过来。
还有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我伸手猛拉起手刹然后把档位挂空,另一只手使劲把方向盘转了一圈,Mini在雪地上激起漫天雪雾车尾开始滑移。伴随着高速的行进小车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甩尾,尾部对准了黑色厢车。我马上挂入后退档,车子呼啸着倒退,车尾向着黑色厢车的侧面开口冲了过去……
明娜紧闭眼睛,发动了魔力。
“轰!”震天的巨响,Mini的车尾狠狠地撞在了黑色厢车最脆弱的侧敞门开口处,车尾顿时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防撞杠脱落了下来,后车窗的玻璃粉碎一地。可是我也看见,两个射击手被小车的车尾顿时撞到了车厢的另一边,鲜血汩汩地从他们的身体里喷出来。
我马上挂上前进挡。“趁现在他们没闲工夫射击,明娜你赶紧下车,他们还会再派人来的!”
明娜终于听了我的话。我看看黑色厢车还没动作,马上开出一段距离,然后把车子停下。明娜使尽力气终于打开了车门。“记住,如果可以的话,无线电联系!”
我尝试着发动车子,还好,引擎没有损坏。我于是挂上一档踩紧刹车,猛弹油门,车子在原地旋转起来,不过车尾在不安分地弹跳着。我在尝试用雪雾来掩护明娜,她一个人在雪地里奔跑,红色的头发和绿色的军装在一片白茫茫中成为一个显眼的色点。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呼呼地尖锐地响着。
不好。是火箭弹。巴祖卡火箭弹。
马上弃车逃跑。
我刚打开车门,另一侧的车门就“砰!”地爆炸了,紧接着整辆车也炸开,火光冲天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