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过后，庐州城就一直笼罩在一种恐慌的氛围当中。
尽管，街市上依旧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然而，往来的行人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显得有些行色匆匆。就算偶尔停在某一个摊前或商店里买点东西，也三言两语就决定买或不买。在交谈的过程中，还不时像吃草的羚羊般竖起耳朵东张西望，似乎一不留神，从某一处就会蹦出一头凶恶的猛曽来。
街头巷尾，也随处可见手执棍棒的衙役或手持刀枪的军士，在三五成群地巡逻盘查。
这种种的迹象，无一例外地都在向人们诉说着，本来就不太平的庐州城，现在的形势更加严峻了。
那天，裁缝店掌柜在劫持事件中受了惊吓，翌日让人传话说，让伙计们在家休息几天。趁这个空当，陈凡买了布和棉絮，替姐弟三人各制了件棉袍，还替陈平做了件褙子。
现在，已是劫持事件过后的第四天下午，陈平呆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搜神记》，他姐姐陈凡则坐在八仙桌边缝制衣服。
八仙桌上，放着那晚缴获的那支精美的短铳，这几天陈平对它总是爱不释手，反来复去地观看。他发现，这是一支做工精细的燧发枪。这种枪，在这个时候应该比较少见吧。唔，也不知那贼人从哪里弄来的。
昨天，陈平见自己膝盖上的伤已经结痂了，便提出要跟着姐夫俞石头一起去码头上做工。
但他俩说什么也不同意。
陈凡说，算命先生说过，本来去年在南都的乡试里，他就应该能中举的。但就是因为考试之前一直在家里忙于农事，耽搁了功课，是以才没考上。故而，现在她说什么也不允许他去做工了。
她说，他哪儿也别去，就待在家里好好用功。到时候考上了举人进士，那就什么都有了。
她还特别地提醒到，今年秋上，他们大娘方秀怡拒绝了姐弟三人回到城里的去住时，他们父亲陈云飞还当着族长的面说，只要他陈平中了举人，家里就划出五百亩上好的田地给他姐弟俩。考上了进士，就再划一千亩。要是他自己不争气，那也就别惦记着家里的那些祖业。
说一千，道一万，陈凡就是不允许他去做工。俞石头也附和着说要他好好念书，其他的事儿不用担心。
陈平见他们二人那副如临大敌般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不敢再坚持。但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这两天来，他硬着头皮拿起那些四书五经翻了又翻，还特别地看了看那几本书坊刊印的科举范文，对这种所谓“时文”、“制艺”的文章的格式，倒是摸了一个大概。
依他看来，这种八股文，考官们出题时从四书五经里任意摘取一句，这样的出题方式当然免不了断章取义。而考生的任务，无非就是模仿圣人的口吻把题目作一番解说发挥，总之，就是要把题目与圣人的主张连接起来。而步骤也比较简单，也就是开头、承起、举例论证、主题升华这么几步。
他觉得，从格式上来看，这八股文根本就是后世的议论文。先以题目为观点，然后通过论述，举证来证明这个观点。
从内容上来看，倒和后世某些官员们的讲话稿一样，毫无营养、毫无意义。
只不过，这种八股文是用类似于骈丽体写成的。而且，这古时科举，那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难度，可比后世考名牌大学难多了。历史上多少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考了一辈子，都未能考中个举人。
比如，写下了《湖心亭看雪》这样妙文的名士张岱，就是以秀才的身份终老乡野的；像那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唐寅唐伯虎，也不过获了个乡试第一的解元名号而已。
反倒是一些才具平平、名不见经传的庸才，虽然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但一个个却像是找到了什么秘诀似的，竟一帆风顺，连接登级。
陈平再三揣摩了一下，发现最要命的是，这种文章似乎对平仄的要求还十分严格。作为一个从后世而来的穿越者，其他的先不说，单就平仄这一条，就足让他高山仰止、望洋兴叹了。
而且，陈平已经知道，这大明王朝再过十年就要分崩离析了。到时候，满清入关，跑马圈地、逃人法、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所以，他对科举之途就毫无兴趣了。考了也没用，别说还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别说还未必考得上？
后世在网上闲逛的时候，陈平就曾对满清入关，造成华夏文明倒退的事实唏嘘不已。
想不到，现在自己也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时代。现在既然来路已失，要是能遁入桃花源里面去，过那种与世无争、“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日子，那倒也不错。
只是，这世间又哪里有桃花源呢？既然无处遁避，那么到时也就只有奋起反抗一条路了。
自己总不能去留那什么金钱鼠尾，去做那低三下四的顺民吧？
陈平记得，迟至崇祯十一年，李自成还被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弄得疲于奔命，损失惨重。最后带着不到千人的残部隐匿于商洛山中，呆了近两年时间。直到十三年夏秋，才重新东出河洛一带发展，然后又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的部众就发展到几十万人。
而现在、现在还是崇祯七年，陈平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自暴自弃——谁又能说男儿不能崛起于草莽之间？
经过几天的思考，陈平的思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嗯，据史书记载，崇祯八年正月，以张献忠、高迎祥为首的农民军围攻庐州整整七日，眼见破城无望最后才心有不甘地撤围而去。
现在已经是初冬十月，这也就是说两个月后，他们就要来攻打庐州了。嗯，重兵围城之际，这城里的物价必然大涨。最主要是就是米价和油价。
有没有办法参加两个月后那场有惊无险的守城战呢？
要是能参加这次战斗，倒可以为自己捞取一些政治资本。嗯，就算不能参加守城战，也必须逮住这个机会，利用自己手头上现有的二百多两白银，在围城危机中淘得第一桶金。
只是，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作为凤阳府最出色的秀才，竟然放弃前途无量的科举，反而去“投笔从戎”或者踏上充满铜臭味的商贾之途。无论如何都难以得到人们、尤其是面前这个女人的理解。
陈平的目光在书本上逡巡着，心里琢磨着如何才能说服她接受自己的想法。
阴冷的天光在窗户上淡漠地照着，眼见又是薄暮时分，陈平心里越来越烦闷。他放下书，开始漫无目的的东张西望。
过了一会儿，陈凡似乎察觉到了他这种情形，正要抬头，陈平顺势搬了一张条凳坐近桌边，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
“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神仙哪？那几天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着神仙去海外仙山走了一遭。还在神仙的宴会上喝了几口仙酒。
神仙说，这酒是用天山天池水和玉露琼浆酿成的。凡人喝了能长命百岁、大富大贵。只是，凡人喝了这仙酒，就会把过去的一些事情忘掉。有的人甚至连自己亲父母都不认得了。我当时不喝，但神仙发火了，说是仙缘难得，硬给我灌了几口。然后就一把将我从云端里推下来。我一惊，就醒了过来。姐，你说，我这梦奇怪么？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呀。”
“哸，神仙是有的。只是一般人碰不到罢了。”
陈凡听了这话，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手里的活儿，扬起鹅蛋脸黯然发了一阵儿怔。然后两眼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望着陈平，无限憧憬地道：“娘亲在世时，曾对我说过，说小时候你一出生，就请人替你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你是在天上贬谪的文曲星君，只要用心念书，必然可以连登榜甲，考上举人、状元的。”
“文曲星？”陈平哑然地笑了笑，正欲开口，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陈公子，陈公子，你在么？”
姐弟俩听出，那是朱府的一个家丁，名叫朱成。
那天晚上过后，朱家兄妹通过裁逢店的掌柜和伙计，几经周折，还是找到了这开元寺来。
而这个家丁朱成，几天来受他们兄妹二人委派，给陈平送了两回金创药。就在今天上午，他还送来一张请帖，说是他们家老爷回来了，想请陈平过府吃个便饭。
但是，他姐陈凡还一直对文沐秋和朱成栋耿耿于怀，并认为官匪一家，咱们还是少跟他们打交道为好。于是，不等陈平表态，她就抢着出言拒绝了。
现在，估计这朱成是回去交不了差，又折了回来。
“哎，是朱大哥呀，我在呢。”陈平一边应道，一边起身走到门口，掀起帘子。
头戴瓦楞帽的朱成见陈平出来，朝旁边一让，让出后面一个清丽可人的少女来。
陈平定睛一看，却是眉目如画的朱府千金——朱萸。她身后还跟着五六个挎刀的家丁。
今天，她里着一件淡红窄袖绸夹衣，丝绦束腰；外罩一袭浅绯披风。映照着从檐外天空投下来的冬阳，一张俏丽的脸儿如三月桃花般红润。
见到陈平，她走上一步，裣衽盈盈一礼，绽颜柔声道：“小女子冒昧造访，还祈陈兄见谅！”
后面几个家丁也都经历了那天的劫持事件，彼此都见过。这时他们也跟着抱拳齐声道：“见过陈公子。”
“啊，朱小姐和诸位仁兄大驾光临，敝处陋室生辉。请进、请进！”陈平连忙让开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凡也在旁将众人热情地让进屋里。
屋里窄小，几个人往里一站，几乎没有挪脚的地方。
几个家丁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待一番寒喧过后，就借口去大殿瞻仰佛祖的庄严宝相，溜了出去。
陈凡请朱萸坐下，过隔壁去烧茶水。
朱萸瞄了打开的书笼里间几本散乱的书籍一眼，笑道：“陈兄如此用功，如此寒天尚闭门苦读。来日赴考，定能一举成功，荣登榜甲。”
“啊、哪里哪里。”陈平闻言不由红了脸，他一边在桌边坐下，一边讪讪地指了指桌上那本《搜神记》道：“小生正偷懒看些杂书，倒叫朱小姐见笑了。”
“杂书？”朱萸在书笼里翻了翻，又拿起桌上那本《搜神记》，答道，“陈兄谦虚了。那日陈兄临危不乱，力挽狂澜。那份担当和胆略，又岂是一般书生所能比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