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白老师说的,每个民族都有其特殊的母题和信仰,从外在表现看来是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符号。那是一种强大的原始力量,人类的火种依靠这个而延续至今。虽然很多古老的仪式在当代人看来已是司空见惯,甚至成为可以遗传的意识,但是并不代表远古的力量已经消失了。想要解除危机,必须回到最原始的基点上去。
最原来的就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真实的。
白老师和光泽之间,说不出究竟是谁辅助谁。以真正助手身份一直帮着忙的朱凡凡感觉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虽然性别不同,发色各异,年纪上也差了十好几岁。但是,从两人骨子里散发出的相互的认同感以及默契感,让人联想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倾盖之谊。他们两个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却好像相互明白各自的心思,这一点,朱凡凡只能作为局外人,替他们不断地从成堆成堆的A4纸中找出他们想要的资料。
每天下午四点是他们惯例的茶点休息时间,通常由朱凡凡买回咖啡或茶,就着小点心聊天放松。白老师自从开始这一项秘密研究就如同从五行学院蒸发了一般,从学生时代就对她存有小心思的金纺初花了大力气才终于掌握了他们工作的地点和日程表。也通常在这个休息的时候,他会跑出来捣点小乱。一开始白老师和朱凡凡一样的态度,坚决把他扫地出门,但是后来发现他带的点心一次比一次好吃,朱凡凡也就擅自给他开后门了。而且她也觉得,白老师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这个时候见到金老师。从一开始,她就并不是那样排斥。
偶尔,夏组长和姜老师也会一起出现,只是帮不上什么忙,最多让夏组长讲两个他新听到的冷笑话。
“听说,她回来了哦。”
走到拐角处的朱凡凡突然听到白老师这样跟光泽说,好奇心起的她停下了脚步。
“啊。”
光泽没有什么大反应,依旧平静的喝咖啡。
“哼哼,你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白老师一边喝茶一边仍旧翻着手中的文件夹,说话的时候抬头望了光泽一眼。光泽的目光洒在自己的咖啡杯里,仍旧平静道:
“我应该在意什么呢?”
白老师又看他一眼,合上文件夹交叉起双手直视着他,道:
“虽然我们现在跟坐牢差不多,外面的事情你还是了如指掌的吧。爱情,可是你那两个老师最向往跟珍惜的美好之物。你不打算继承他们的看法吗?”
“你的话,我不太懂。”光泽抬头看了白老师一眼,继续喝咖啡。
“我说的,当然是七星棠。怎么说呢,你们两个一个是金族的首领,一个是木族的族主,不是很相配嘛。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你做的那个决定,也许,你自己明白的。”
白老师随手又打开了文件夹,一行一行浏览着什么。光泽抬头看她,突然笑得很深,道:
“连你也这么想的话,也许,她应该是误会了。你知道的,我是很多年之前就开了封印的金族首领,而且,我是个男人,他们在我眼中,不过都是孩子,保护他们,是我的义务。”
“哦?”
白老师随便又瞄了他一眼,好像根本就没仔细听他刚才的话。
“嗯。话说,你这个学生还真是能干呢。”
“啊,凡凡的工作态度以及大海捞针能力无人可及。”
朱凡凡很诧异他们怎么从听起来漫无边际的话题一下子又扯到了她的身上,而后,他们没再说话,都继续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去了。
天气很好,阿七和离走在一起,各自的脸上都很平静,而离看起来比阿七更要轻松一些。从土族回来以后,阿七觉得,离整个人都变了,现在,他会笑了,会开玩笑,开始跟其他的同学相处,渐渐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再也不是最初见到的那个冷冰冰浑身杀气的转校生了。
阿七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悲,不禁低下了头去。自从知道了离是五族大战的导火索,她与他的相处不知不觉带着许多刻意和心思。现在,她自己都无法确定,他们之间的单纯,到底有几分。
可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他的关心,希望他走出阴影过得快乐的心意,是真的。
这样一想,心里轻松多了。
“阿七,将来毕业了,你打算回木族吗。”
“啊?”
面对离这一句语气平淡的问话,阿七突然紧张起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突然,离转过头,微微一笑道:
“那么我跟你去木族好不好?”
阿七望着他的笑脸,一点一点展颜微笑,只是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喂!七星棠!”
阿七转头,一见是毛辅导员,她立即紧张得红了脸。
“毛……毛老师您?”
“嗯!你没看错!是我!校长让你去办公室呢,我要赶去处理昨晚学生聚众赌博的事情,再见啦!”
毛辅导员还是跟以前一样,心理强大得可怕,无论学校以多么低廉的薪水交给他多么复杂的任务,他都欣然接受。
“好吧,那我去一趟校长室,你先去图书馆。”阿七对离说。
离点点头,阿七转身走开。离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准备继续迈步前去图书馆,但是刚走出一步就停了下来。他转头望向阿七消失的方向,接着转过身子走了过去。
“还是等你一起吧。”
校长室内,严主任因为大力一去不返的事情很是不快。当她听阿七说大力根本没有打开封印而且不打算参战的时候,她更是忍耐不住情绪发起了火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让后果有多严重!”
阿七陪笑着,她虽然早料到回来会是这个结果,但是她相信她所想通的那些足够说服严主任。
“主任,其实我想了很多。所谓的千年大战就是五族人的混战,尤其是五族的首领,所以,我的想法是,大力的事情未必不好。他的封印不开,五族不齐,战争应该就打不起来吧。而且,现在的局势很好,坎和光泽不会出意外,我也是,怎么看都没有发生大战的可能。”
阿七尽量把心中认为有分量的论据全部说出来,严主任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
“我跟你说过,问题不在于你们,在于从火山中唤醒祝融的离!”
“他不会有问题的!我现在很了解他,虽然他的过去很阴暗,但是现在的他已经变了。他只是一个正常人,以后都会过平静的生活,所以您……”
“我知道你用了很多特殊的方法去改变他,去劝化他,可是,危险性就是危险性,存在着我们就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坦白说,阿七,我不相信你对他的那些善意的欺骗,立刻把大力找回来吧。”
“主任,我……”
“谈话到此结束——阿七,我们没有时间了。”
阿七望着完全不相信自己并且有些误会的主任的脸,又转头看了看办公桌。原来今天校长根本就不在办公室,只是因为严主任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她一直没发现。看来,再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她决定,先回去再说,等找机会跟校长再谈一谈。
决定好了之后,阿七拉开了门。
与离双目交接的那一刻,阿七觉得,他还是那一双黑色的瞳孔,纯净而明亮。
离原本只是想在校长室外等待阿七走出来之后的惊喜表情,只是这一刻,阿七的眼中,有惊讶,没有喜悦。
朱凡凡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筛选完她面前一共三摞,每摞堆有两尺高的资料了。她花了大力气,才劝动白老师稍稍离开办工作到偏厅休息一会儿。在她的印象里,白老师是个一学习工作起来就拼命的人,最惨的曾经视网膜脱落过,至于其他的住院手术什么的那都是小可了。出于关心,她不希望白老师垮在这里,不管他们进行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重要。
白老师终于休息了,可是对面的光泽,仍旧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他手里的文字。以前,朱凡凡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年纪就如此专注的男孩子,他的心理好像远远超过了他的现实年纪。
也许是感觉到了朱凡凡太长时间的窥视,光泽突然抬起头,微笑着道:
“我脸上有蛋糕屑吗?”
朱凡凡吓了一跳,随即平静下来,回答说:
“我以为你完全专注了呢。”
“哦,我呀,”他又低下头去,“我不能像我的老师那样,大象攻于前面不改色。”
“那个,应该是泰山崩于前。”
“嗯,但是地中海那里没有泰山。”
朱凡凡一时无语,望着百分之九十九心思在思考上,只用百分之一精神与她对话的那个人。
“我听白老师说,你的两个老师在西方很有名气。”
“嗯,白老师也见过他们的。他们一个在希腊,一个在罗马,专门研究符号和图腾。”
“不止这些吧。”
光泽抬头,点头道:
“啊,他们的兴趣很广泛。”
“那你呢?”
“我啊,”他又低下头,“我只对灵魂感兴趣。”
朱凡凡不解皱眉,光泽笑出声,说:
“玩笑玩笑,其实我比起白老师差远了,我只是,井底之蛙罢了。现在呢,我只想解决这一段纠葛千年的烦恼,就当是见习吧。”
“其实,我还听说,七星棠也在做这件事。其实,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既然爱情那么可贵,你们可以一起努力,也许会事半功倍,收到奇效。”
朱凡凡带着试探之心说出这番话,光泽脸上的笑意稍稍减了些。良久,他翻了翻手中的资料,说道:
“爱情,就像山涧的夕阳。美得惊心动魄,时时刻刻却都在变化。我与她,是不一样的路。正如你说的,我们在做同一件事,即使不在一起,结果也会合一。”
朱凡凡皱眉,叹息一声道:
“不好意思,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喜欢过某个人吗?”
光泽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朱凡凡看着他的脸心中莫名一声悸动,立刻,她甩了甩头,冷然道:
“还有时间管这么无聊的事。”
从校长室回来之后,阿七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外面的人怎么敲门她都不应。
阿七越是这样,坎和薇就越要下定决心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这一次,他们打算直接潜入学校的龙头机构校长室,希望能打听到一些真正的机密。
结果正中并且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潜伏到校长室外的时候,发现门留了一条缝。校长室里面,校长正在对严主任发火。
校长一拍桌子站起,自从年轻时代过去,校长几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态。办公桌对面,严主任不卑不亢,一副死不认错的样子。
“我从来就没觉得阿七使用感情欺骗的方式就能挽回历史必然的战争,是她自己想得太简单,才会弄到如今不能收拾的地步。”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严主任,他们都还是孩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永远不想交给他们残酷的方式,如果他们可以跟随自己的心意解决问题的话!”
“可是现在证明了不可以!我还是一开始的那句话,如果阿七能用雷的力量,我们根本不必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充满了不确定!现在已经迟了,可惜。”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严主任回头,校长即刻舒展了神色,但是坎和薇打破砂锅的决心是不会变了。
出于坎是大战的重要角色考虑,严主任终于将事情的始末完整地说了出来。直到今日,坎才完全明白,阿七自从木族回来之后就一直变化的原因。他突然有些恨自己,他一直说他们是知己,结果他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
“把所有人的性命负担在她一个人身上,亏你们想得出来。”
坎只说了这一句,转身跑出了校长室。薇最后看了他们一眼,随着坎跑了出去。严主任不说话,背对着校长站着。校长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开口道:
“你的初衷,我明白,只是,你忘记了吗。他们,才是这一个时代的主人。”
坎一口气跑回宿舍楼,立在阿七的门外。他伸出手立刻想要敲门,可是薇从身后赶到的时候,他又垂下了手。薇望着他,他转回身,一步一步走了开去。
深夜,五行学院仍旧像往日一样平静。坎和薇静静立在阿七的门外,良久,坎开口平静说:
“阿七,离走了。”
房门缓缓打开,阿七缓缓抬起她憔悴的脸孔。
屋脊之上,三人并排而坐。薇在中间,阿七在左,坎在右。今晚没有月亮,但是银河很亮,满天的星星。
“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坎开口说,望着天空和繁星。
“如果因为我一个人而害了大家的性命,我死都不会原谅自己。”阿七低着头,回答说。
“幼稚!”坎转头看她,呵斥道,“这本来就是历史遗留问题,白痴才一个人往身上揽!”
阿七不语,薇轻轻拉了拉坎的衣角,坎低哼一声,转了头去。薇望着阿七的沮丧模样,轻声道:
“你对离,是真的,是假的?”
阿七一震,没有答话。
“那么,就像严主任说的,你在骗他?”
“没有!我从来没有骗过他!”
阿七坚定地看着薇的眼睛,斩钉截铁道。薇轻松一笑,替她擦去眼角的泪花,柔声说:
“那问题不在你,在那小子身上。”
“不,你们不懂。”阿七转回头去,“其他的人性命如何他不在乎,他背负的是他母亲所有的怨念和欲求。他的心,已经敏感到病态……”
“屁话!”坎铿然截断阿七的话,“身为男人,最起码的就是要分清是非,要是全世界的妈都有野心而又恰巧有个听话的儿子,我们就不用活了!”
薇的眼神狠狠杀了坎一下,坎闭口不再言语。薇转回头,叹息着向阿七说道:
“我不想赞同他,但是他说得对。”
阿七低着头,薇望着她。下一刻,阿七突然的扑到薇的怀中,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
坎动容,埋下了头去。薇心酸起来,抬手轻轻抚摸着阿七的脑袋说:
“没关系的,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再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休眠的火山永远不死,在洞口最深的地方,翻腾的熔岩炙烤着离的心和魂,一如他过去十七年的岁月。
他深埋着头,思绪不停的旋转。
回想在木族龙舌谷的时候,痛失父亲的她回身拥着坎伤心哭泣。回想在深夜的屋脊上,她和坎亲密无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根本不可介入。回想在金族矿井下,她将光泽揽入怀中流泪,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关心和恐惧。回想在校长室的通道里,她将额头轻轻靠上光泽的肩。回想,她与所有人亲近的画面,他,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同窗,甚至,一直只是一个陌生人。
脑中突然回旋起校长室外听得清楚的那些话,以及门开之时的那一场对视。
离猛然抬起头,紧紧皱起的眉峰下,一双红瞳爆发出强烈的光,如火,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