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和她的距离就像是站在清晨的雾霭中,迷迷蒙蒙看不清彼此。
她说:“我爱你。”
他沉默着,望着月光下她宁静的面容,微微地勾起嘴角。“可我并不爱你。”他冷冷地从薄唇中吐出如此伤人的话,并且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她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可令他失望的是,她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
没有难过的表情,没有失望的落寞。
“你说你爱我,你究竟想要什么?”他感到深深的疑惑。
孩童般灿烂的笑颜在她的脸上绽放,这一刻他迷惑地望着她,她一步一步靠近他,双手环上他的颈,将水嫩的唇移到他的耳边,像是女巫念咒般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
那诱人的芬芳气息扰乱了他的思绪,这个女人,前一刻像孩童般天真,下一秒又像妖女般蛊惑人心。
他推开她,依旧冷淡地对她说:“看来你深知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不过,我这条鱼似乎对你抛出的饵并不感兴趣。怎么办呢,任小姐。”
她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偏着脑袋,看似在思考什么,而她的眼睛却凝望着他,那时一种邀请,但他只为眼前的美景停顿了三秒。
她用一种很卑微的声音对他说:“因为我爱你,很爱你。”
他皱起眉头,真是不可理喻的女人。
他转身准备离开,她从背后抱住他的腰,用脸颊贴着他宽阔的背,低语道:“求你不要走。”
他身体顿时僵硬,背后那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他不知所措。
他有些不自然地说:“松手。”
她反而抱得更紧,“不要。”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使劲拽开她,转过身,微怒地冲她喊道:“任可情,请你自重!现在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小声地说:“我今晚不想回家,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转身大步离开。
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默默地开始流泪。“任可情,你这个傻瓜,就算舍弃了自尊,尉城御也不会要你的,你真可怜,真是,可怜。”在这寂静的夜里只有月光倾听着少女心中无尽的忧伤。
任可情第一次见到尉城御是她随着母亲改嫁搬到新家的那天,高大俊朗的他站在任雨晴身边像是守护神一般。
任雨晴,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那个总是笑得很温柔像天使般的女孩。
任可情撇撇嘴,她讨厌这种过于鲜明的对比。
她粗俗,不懂礼貌,冷漠,拒人千里之外。而任雨晴,美丽,大家闺秀,聪慧,讨人喜欢。
母亲看起来很开心,她找到了那个不在乎她过去而深爱她的男人,拥有可以为她承诺幸福的能力的男人。不像父亲,那个肮脏的,总是浑身充满酒味的男人,在她面前如此卑微的男人,那个给不了她幸福的丈夫。
而她任可情,也很会把握机会,逃离了那种贫穷而毫无希望的生活。是的,她从现在开始只能是任可情,不再是汪漠语。
她甜甜地冲任峰叫了声爸爸,然后再笑咪咪地拉着任雨晴的手,喊了声姐姐。母亲满意地摸着她的头。她望着她的家人们,心里却异常的冰凉,没有人知道她付出什么代价换取现在的生活。
任雨晴看起来很开心,她真是个天真的女孩,任可情暗自思忖。
站在她身边的尉城御却默不作声,并没有和她打招呼,仅仅用那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的灵魂。
她拖着行李走进了这个陌生的房子,然而从她进去的第一天她就想着总有一天她会骄傲地从这里离开,因为这从不是她的家。这一年,她十三岁。
那天晚上,任可情躺在这张柔软宽大的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念家里那张不怎么舒服的小床。
还有,她落魄的父亲。
想起父亲她的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掉,她不能忘记当她哭着让母亲把带她走时父亲那眼神中流露的不可思议和难以隐藏的悲伤。
是的,是的,她哭着抱着母亲的腿,说,不要留我一个人,爸爸他喝醉了会打我,我好怕,我要上学,但家里没有钱,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让我和他一起生活,妈妈,我会听话的。
她像一个乞丐一样,死死地抱住母亲的腿,她乞求母亲的施舍,乞求这个女人最后一点母爱的仁慈。
当然,她的表演感动了母亲。
但她的内心却深深地感到自责,父亲,她的父亲,不论家里条件多差,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父亲说上学的学费不让她担心,学是一定要上的。
她知道,父亲为了给她凑学费准备跟着刀疤叔一起到煤矿上工作,她知道这份工作虽然薪水高,但是非常危险。
她的父亲,那双温柔的手,用来握画笔的手,现在要拿起沉重的铁铲为她赚学费。
父亲的落魄,父亲的怀才不遇,父亲的自甘堕落,她知道父亲心中有太多的苦,她知道醉酒的父亲总是会在梦中呼唤母亲的名字。
父亲对她说不要恨她的母亲,是自己无力承诺给她的幸福。
母亲,因爱慕父亲的才华而决然嫁给他,但是精神的爱情敌不过物质的现实,两人还是分开了,母亲忍受不了这种清贫的生活,父亲的处境也一天比一天落魄,最后还剩什么呢,父亲一个人的执著,和她默默地守候,守候着这个家。
但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父亲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她却残忍地推开了他,她用谎言换取现在的生活,她不值得任何人爱。
她想念父亲笑时满是皱纹的脸,总是亲切地唤她小语。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有用力地把握未来。我是任可情,我只能是任可情,大家喜欢的任可情,我要呆在这里,直到我可以离开,我要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是的,是的。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要紧紧地抓住所能拥有的一切。
尉城御是姐姐任雨晴的青梅竹马,也只有在任雨晴的面前,他才会表现出她从没有见过的温柔神情。
任可情知道,这个看起来像天使般的女孩拥有的很多很多,所有人都希望她永远这么快乐天真。
她非常想告诉任雨晴,你知不知道,实际上很多人却一无所有,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也许你不会懂有人会看着你微笑心中却恶毒地诅咒着你,你为什么可以拥有所有人的爱,你想不想看看这个残酷世界的真面目?
当然任可情什么都不会对她说的,她只是保持她表演者的姿态,冷漠地看着周围的人。
在他们的眼中,她是个听话却毫无主见的孩子,不会反驳他们的任何安排,只会像一个乞丐般卑微地接受他们的施舍。
可是,尉城御连施舍都不愿给她,他对她很冷漠,尽管她是任雨晴的妹妹,对了,是毫无血缘的妹妹。
他是不是觉得我夺走了属于她的幸福呢?任可情自嘲地撇撇嘴,那他真高估我了。
在任雨晴面前她总是表现得很亲昵,姐姐,姐姐,叫得好不亲热。
在姐姐的面前,她也会礼貌地喊他一声尉城哥哥,尽管他总是很冷漠地忽略她,甚至用一种很厌恶表情来反映他有多讨厌自己。
是的,她都觉得自己有多恶心。像一条狗,对所有人摇尾巴。
但是,每当她单独遇到尉城御,两人就会像陌生人般完全忽略彼此。单纯的任雨晴对此却毫无察觉。也许是她从未关心过。
不知道为什么在任可情心里却非常地在意尉城御,即使总是被他的冷漠伤害。
每当看见他,她就感到很没有安全感,仿佛她所有的伪装都被他看穿。
任可情想,也许他只是想保护任雨晴,对于我这个外来者,有敌意并不奇怪。本来我就不讨人喜欢。
不过,任峰对她算是很不错,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般满足她,他是个好父亲,但不是她的。这一点毋庸质疑。
母亲似乎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足,看起来就像是恋爱中的少女那样甜蜜。
那么,我的父亲呢,你已经忘记他了吗?
是我认不清现实,又对自己问出这样的傻话。任可情握紧拳头,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烦躁。
她曾偷偷地回到以前的家,她看见父亲喝醉了倒在家门口,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坐在门口哭得像孩子一样,她落寞的父亲,伤心的父亲。她蹲在角落,靠着墙,流着泪,不断地低语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很痛,心里的思念和愧疚此时全部倾泻出来,此时她不再需要隐藏,她只想这么陪着她的父亲。
她是个坏孩子,是她抛弃了自己的父亲,为了现在不用再忍受贫穷和肮脏的生活。她从来都是太过世故,懂得权衡利弊,懂得争取。可是,现在,她却深深发现她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但,她不能回头,她要走下去。这是她的选择。
尉城御真的很好奇,任可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表面上,她对任叔叔和雨晴很亲近,像是一家人一样,但那张微笑的面具背后却隐藏着一颗异常冰冷的心,在她的眼中并没有任何笑意和温度,她仅仅是在伪装自己,想保留最后那点可笑的自尊吗?
他知道,雨晴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有妈妈和妹妹,她感到很幸福。对于从小就没有母亲的她,是多么渴望现在的家人。他不会让她伤心,他会让她永远幸福,做他唯一的公主。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可是,任可情的出现却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荡起的波纹久久不能平息。
那天下午,尉城御给雨晴送包裹,经过走道时看见有几个女生在欺负任可情,她们叫嚣着说她是野猴子。
他静静地看着这场精彩的表演。
任可情被围困在墙角,站在阴影里的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为首的女生粗鲁让她抬起头,她没有任何动作,另一个女生狠狠地从后面拉起她的头发,疼痛迫使她抬起头。
那双倔强的眼睛冷漠得没有任何温度。
为首的女生拍拍她的脸颊,嬉笑地对她说:“很有骨气嘛,任可情你最好听话点,不要总给老子摆出一副贞洁烈女的表情,我可不吃这一套。你最好不要招惹我,老子是你惹不起的人。”
她第一次把视线放在为首的女生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嘲讽。她冷笑了一声。
为首的女生显得非常生气,她一巴掌扇过去,力道非常之大,任可情的嘴角被她扇出一丝血痕。
周围的女生也动起手来,拽她的头发,并拳脚加之,而她就这么毫不反抗地任由她们欺负。
任可情用手捂着红肿得脸颊,跪坐在地上,眼神却异常得明亮。为首的女生很恼怒地冲她骂道:“你个臭婊子,和你妈一样都是骚货,攀上了任家就以为自己是凤凰啊,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贱样。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
周围的女生哄笑起来。突然任可情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她红着眼,疯狂地扑向为首的女生,她死死地抓住她的头发,用头狠狠地撞她,为首的女生痛得大叫,周围的女生慌忙要拉开任可情,但是她的力气大得吓人,怎么也不松手,她的头发被硬生生拽掉好几绺,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个胖胖的女生从背后使劲地抱住她,她拼命地挣扎,但似乎此时已经没有了力气,她被迫松开了手。为首的女生被撞得两眼冒金花,她心里有些害怕,就带着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任可情蹲在墙角,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眼睛中的痛苦神情异常得清晰。
尉城御愣在原地,他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此时的她像受伤的野兽,浑身颤抖着,却坚强得不屈服。
这是一个怎么的女孩呢?
但是,始终他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骄傲地站起来,忍着疼痛一步步走远。
她,从来不向任何人求助,她只会把这些痛苦一点一点埋在心底,然后学会一点一点忘记,最终留下的只有坚强和冷漠。
除了父亲,她不爱任何人,甚至她自己。
所以,任何肉体的伤害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诽谤她的父亲。
没有人知道在她心中有个小小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她就要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坚强。
她,任可情,会得到她所期望的一切,总有一天会的。
这是她的战役,即使血肉模糊也决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