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到了,春天来了。
空气终于清爽了,摆脱了黏糊糊的潮湿的感觉。天地万物都开始从冬眠中苏醒,各种各样的植物种子开始焕发生机,抽芽的抽芽,转青的转青,一片生机盎然。小镇上的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忙着在绿树花丛间穿梭。虽然花还没有绽放,可是花农已经开始忙碌着培育的工作了。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是生命的季节,植物的那种生命力会感染人们,让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辛勤地劳动。
百合的骨灰撒在了百卉阿姨家小院子里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有百卉阿姨去年秋天刚刚种下的百合花的根茎。等到今年五六月的时候,这里就会有一片盛开的百合花了。对于百卉阿姨来说,这算是百合生命的一种延续。
空地的旁边立着一块朴素的木碑,那是私语精心的制作。这些天她把自己丢给这件工作,用全身心的投入来减轻自己心中的伤痛的。碑上刻着:
人生如果精彩了,就如同一朵绚烂的紫罗兰,香过,美过,令人陶醉过;
人生如果平凡了,就如同一株沉默的狗尾草,绿过,活过,遭人漠视过;
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值得欣赏的,我觉得你的人生就如同一朵白色的百合花,风过,雨过,被人呵护过。
在文字下面的角落,还刻了两朵紧紧依偎着的百合花。
“百合是个好孩子。”私语用粗哑的声音说道。手术后,她可以如常人一样的说话,可是嗓音却不可能如从前那般甜美嘹亮。
百卉姨点点头:“嗯,她是个好孩子。我这一生因为等待爱情而错过了婚姻,我曾经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不会享受到天伦之乐。可是,百合就突然出现了,她就像是上苍怜悯我而送我的礼物。可是,她却——”百卉姨转头看向私语,问道,“私语,你说她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私语握住百卉阿姨的手,说:“我觉得她是幸运的。她的一生虽然短促,可是她一直是快乐幸福的呀!她有我们这些爱她的人宠着她呵护她,她一定没有多少遗憾的,不是吗?”私语和百卉阿姨都是坚强的人,虽然小百合突然去世的那几天,她们很痛苦,可是现在她们都能乐观地面对生活。她们都会把悲伤分解,将之融在生命中的点点滴滴,用以后一生的时间来怀念她们失去的亲人们。可是这也是活着的人最痛苦的事情。死者长已矣,生着犹自存。
“其实百合的生命很像百合花,百合花只能在一处土地生长很短的时间,它们需要极细微和完美的呵护。百合就是这样的。”百卉阿姨长吁一口气,“也许她就是一个小小的百合花仙子,她来到世间的任务就是给我一段美好的回忆。”
私语伸出手亲密地搂着百卉阿姨的脖子,把额头埋在她的颈间,嚅嚅说道:“是的,她一定是。”
私语和百卉阿姨就这样在一个明媚春天的下午,在小院子里的石阶上坐着,看着百合安息的地方,温馨地回忆着小百合曾经带给她们的美好日子。
也许是春天的缘故,也许是现实不容有人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的缘故,也许是坚强性格的缘故,总之,没有人沉沦在哀伤当中,大家都选择了快乐地生活和回忆。
百卉阿姨开始忙着在花田和院子里种植和培育各种花卉;私语也着手把出版社的工作整理一下开始工作了,偶尔,还是会到幽静的地方去画画。可是春天不是她最喜欢的季节,她很少外出。
而柯蓝也开始专心地工作,而且,最近他和筱柔的父母都要求两个孩子尽早举行婚礼,所以两人正在忙于应酬两边的家长和讨论婚姻大事。
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地开始进行了,每个人都忙于他们各自的生活,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可是,谁又知道呢?冥冥之中总是有什么在牵引着我们的,也许那是缘分,也许那是上辈子的情债,也许那是命运的转轮,谁知道呢。
虽然私语已经不用再做哑巴,可是她仍旧不太爱与别人交谈,大多数的时候她只是工作画画,偶尔去给百卉阿姨帮忙,去祭奠一下百合。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躺在床上她会回忆起很多事来,幻想那些离开她的人还在她身边,发生着一些有趣的事情。后来,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幻想了。她现在还是经常做梦,可是梦里不再只有四年前的那场车祸,还会有小百合和柯蓝,虽然梦并不一定都是噩梦,可是私语醒来的时候总是浑身的汗,醒来之后梦境就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私语突然觉得生活好累,虽然和以前一样地过,可是日子永远不可能恢复以前那样的平静了。有人说生活改变了就过回原来的样子去啊!可是怎么可能?逝去的青春怎么办?流走的时间怎么办?失去的亲人朋友怎么办?错过的机会怎么办?统统都找不回来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找不回原来的自己,我们只能向前走。其实主宰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唯一的一条路,除非我们愿意用生命结束一切。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简单,可是身心却越来越疲惫,仿佛一瞬老去了很多。
这天是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百卉阿姨从三天前起就开始忙碌着把那些盛开的半开的玫瑰花卖给花商,今天更是最忙碌的一天,大大小小的花店老板和伙计来海威镇拉走一车一车的红色玫瑰花。私语不喜欢红色的玫瑰花,她觉得那种颜色太妖艳,不像夫妻的爱情,像偷情的情人间的爱。情人节为什么不叫爱人节?
私语喜欢白色和黑色的花,不论什么品种的花,她都偏爱白色和黑色。黑色最爱郁金香,白色最爱百合。现在,私语就正在画这样的一幅画,一幅画满了黑色郁金香和白色百合的画:整片花海中,只有一个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拿着一柄黑色的伞。整片花海,只有她一个人,渺小孤单地站在花海中央,画中的她黑发飘飘,皮肤白皙,可是只得一个背影。
私语看了看刚完成的画抽动嘴角轻笑。真像幽冥的颜色!可是她喜欢。这是她第一幅色彩单调的画作。从前她总是用最绚丽的颜色来尽情描绘这个世界的风景的,那些缤纷的色彩经常把她的衣服染掉,然后她就拥有了许多漂亮的睡衣和家居服。可是今天这幅画是她最喜欢的。上百张画中她最喜欢的。
私语自言自语:“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放下笔,她脱掉色彩缤纷的工作衣,进了浴室。
私语穿了一条蓝色的牛仔长裤,一件湖蓝色的棉布衬衫,把头发扎成马尾,精精干干地出门。
私语沿着屋外的小路散步,欣赏沿路的风景。
在海威镇,四季都是美丽的,四季又有不一样的风采。小时候,私语拉着妈妈的手,央求妈妈和她一起到香蕊林玩,她总是开心地说自己住在了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小路两旁青青的小草鲜绿,这里的青草不是人工培育的那种,虽然长得参差不齐,可是却依然很美,不是人为制造的整齐美,是自然自由的生命力的美。小草里间或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私语总是叫不出花的名来,可是小百合却总能认出这些花来,看见开得漂亮的花就摘下来,拿到私语面前兴奋地叫嚷:
“私语姐姐,这是雏菊哦!”
“这是太阳花!”
“这是马兰花!”
“哦,紫色的喇叭花!”
小小的身躯在眼前忙碌着,稚嫩的童音清脆响亮。最后,她把摘的野花都交给私语,央求私语编花环给她戴。
远处是花田,私语不知道这里的花田到底有多大的面积,可是在她的印象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尽头,望过去,永远都是各种各色的花朵,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时候总有花在绽放。这里就像是花的天堂,人总是一代一代地老去和死亡,可是花却生生不息,永远在这片土地上绽放着。
不知不觉地,私语进了林子。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起先没有觉察到,直到鼻端嗅到香蕊的清香气息,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才发现进了林子里。其实现在这个季节不是进林子的时候,现在既没有秋天那样令人陶醉的美景,香蕊和相思树开花的时节也没有到。
私语轻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向林子深处走去。
林子里现在正是百虫筑巢的时候,私语曾经很害怕这些有着毛茸茸或者甲壳的小动物,尽管它们不具有伤害性,可是看见它们丑陋的躯干,蜷缩扭动的多足,私语就总是想逃。现在私语仍然觉得这些昆虫不是很可爱,可是至少她可以接受它们作为生命的存在,不会再轻易踩死它们了。
私语走在小路上,树叶浓密,风轻轻吹过,树叶相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树在轻轻地低语。
“春日的私语。”私语唇间吐出这么几个字。
她忽然开心起来,像个踏青的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走着,双手在身侧晃荡起来。这样天真的样子使她自己也轻笑起来,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妈妈带她来林子里逛,那时她就总是这样天真地自娱自乐,妈妈在她后边掩不住幸福的笑声。
私语突然想念起妈妈来,想穿过林子去小河的下游——妈妈葬的地方,去看看妈妈。虽然路并不是很近,可是私语一点不着急,悠闲地踱着步子走去。
路过林子有相思树的地方,她看到一个陌生的背影。走近了细看。一位银发满头的老人在盯着相思树发呆,他的面前支着一个画架,画板上却什么都没有。私语没有打扰他,从他身边悄悄走过。
“小姑娘——”老人突然说话叫住了私语。
私语停下脚步,回头端详起老人来。
他拄着一柄黑亮的木手杖,穿很舒适的唐装,像是中国武术造诣高深的武林高手。虽然背有些微驼,可是身材还是挺高大的。满头皆是银发,可是这银发只是增加了他的气势,丝毫没有苍老的感觉。他的目光炯炯,那眼神似乎可以洞悉一切。
私语刹那的感觉就是:好精明干练的老人!像在拍中国功夫片。
私语收回眼神,平静地反问:“叫我吗?”
“嗯”,老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慈祥,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不是叫你我叫鬼吗”,他语气严肃地问,“你是这镇子上的居民?”
私语点点头,没有出声。
老人也点点头,缓缓地道:“那——你认识图家的人吗?”
“涂家?”私语略想一下,摇摇头,“镇子上好像没有姓涂的人家啊!老人家,你在找人吗?”
“没有姓图的人家吗?图画的图?”老人似乎有些激动。
“图画的图?有这个姓吗?”
“有!当然有!图画的图!怎么会没有呢?”老人激动起来,把手中的手杖用力地向地面砸。
私语被吓了一跳,急急往后退了两步。
“海威镇怎么会没有图家呢?”老人注意到私语的举动,刻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稍缓和了语气说。
私语用手抚了抚胸口,轻声地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脾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坏!”
“自我住在海威镇就没有听过有姓图的人家。”她用和刚才差不多的语气说道,然后顿了顿又说,“也许比我年龄长的人会知道也不一定。”
“真的?那你带我去见比你年龄长的人去!”老人霸道地对私语发出命令。
“我?我有事。”
“什么?你有事?我看不出来悠闲地在大林子里散步的人会有事!”老人的语气依旧很霸道。
“你这老人家很有意思哎!我散步是我的事,我乐意!别说我有事了,就是没事,我又不是你下属,凭什么去给你做事!”私语向来都是温柔有礼的,从来没有这样子对人家说过话。
“你——你竟然这样对一个长辈说话,你没有家教吗!”老人显然是个脾气不好的人,抬起右手指着私语说。
“您老人家也不见得很有涵养!”私语今天真是当仁不让。
“你——你——”老人家手指颤抖,似乎是气极了,连说了两个“你”。
私语双手叉腰,瞪大眼睛看着老人,像要开架的悍妇。
“哈哈哈——”老人突然敛起脾气,大笑起来。
私语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老人,皱起了眉头。可是随后,她也“扑哧”一声轻笑起来。
老人稍稍缓缓气息,说:“好,好!你是第一个敢对我这样大喊大叫的年轻人!还是一个女孩子!哈哈哈——好!”
私语也“咯咯咯”轻笑起来。
“好了,哎——是我的错,我老伴说我的脾气是又臭又硬,早晚要遇到一个对手克克我的!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老人此时眼角眉间尽是和蔼的笑意,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们算不算不打不相识?”私语笑问。
“嗯,算是,算是。”
“人老了会有点老顽固的毛病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私语笑说。
老人点头说,“好吧,孩子,那你现在可否带我这个老顽固去找找这个镇子上的老顽固们呢?”
私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吧!其实我认识一个阿姨,她年纪不是很大,可是她家里是世代在海威镇居住的,她也许会认识图家的人。”
“好吧,我们去找你的阿姨。”
私语麻利地替老人收拾好画架,老人疑问:
“手脚这么麻利,学过画画?”
“是啊,我是美术专业毕业的,我经常画海威的风景的。海威的景色是永远画不完的!”
“是,海威是个写生的好地方。”老人的声音虽然近在耳边,可是他的话语听上去似乎很沧桑。
私语心想:这也是个沧桑的老人呢!可是又有哪个老人不沧桑呢?
一老一少并肩向林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