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蓝从酒醉中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口渴得厉害,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一口气喝掉。苦笑着摇摇头,这是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圣诞夜了吧?柯蓝自嘲地笑笑,转身进了浴室。
半个小时后,柯蓝穿了羊毛衫和牛仔裤从房间里出来,还不时地用脖子上围着的毛巾擦还在滴水的头发。手机的提示灯一直在闪,柯蓝从茶几上拿起翻看。
“明天会来医院吗?我们都在等你做身体检查,你上次预约好的。小百合的病情现在很危急,希望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救救她!”
柯蓝擦头发的手忽然顿住:百合病情危急?
柯蓝想了想,拨电话给私语。
二十分钟后,柯蓝赶到医院,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憔悴的百合。她现在因为浮肿看上去像胖了不少似的,如果不是那种白里泛青的脸色,几乎会给人她很健康的错觉。才一个星期不见,小百合已经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她躺在那里,身体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可是身上却没有生命力,就像失去了灵魂的僵尸。柯蓝突然有一点点害怕,害怕躺在床上的会是一具尸体。
“柯蓝,谢谢你能来。”百卉阿姨坐在长椅上,语气很平静地对柯蓝说。
“百卉姨,没什么,我应该为百合做的。只是,她的病情恶化得太快了,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柯蓝似乎颇受到些打击,声音闷闷的。
“是啊,很突然,我们现在只能尽力,不能太奢求什么。”百卉阿姨像是看淡生命,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许是因为年龄在那里,那是年岁的沉淀,到底能比年轻人更沉得住气。
私语也把手搭在柯蓝的肩膀上,安慰他。现在反而是和百合最没有亲密关系的柯蓝最伤心了。
“私语,听说你的喉咙可以治好?以后就可以说话了?”柯蓝突然抬起头看向站着的私语问。
私语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治疗?”
“最近会做些检查,手术定在20天之后,1月15号。”百卉阿姨代私语回答了柯蓝的问题。
“哦,挺好,挺好。”柯蓝像是敷衍地应承着。其实他心里是开心的,只是百合的事给他的冲击有点大,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消息的重要性。
可是,私语本来会以为柯蓝会很替她开心的,现在看到他反应冷淡,反倒失望不少。
“对不起,最近一直没有来看百合,以至于她——”柯蓝没有把话说完,他心里觉得愧疚。善良的人总是往自己的身上揽责任,而那些小人却总是喜欢把属于自己的责任推托给别人。人性其实很值得研究,好与坏,善与恶,其实往往只有一念之差。真的有些不明白,何以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一个时期自以为能够把好坏善恶美丑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道什么歉嘛,这又不是你的错啊,孩子!”百卉阿姨粗糙的手抚了抚柯蓝的手背,温柔地说,柯蓝觉得这种感觉真像多年前的小姨。
“我和医生约好了,明天来做检查。”柯蓝信誓旦旦地说,好像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承诺。可是,谁又能说不是呢?这可是有关生死的承诺啊!
“其实,不该把你叫来的,医生说希望是很渺茫的,更何况,你也和百合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一直把你拉扯进来,我们才觉得对不住你呢!”
“百卉姨,我和百合投缘,我把她当亲生妹妹看待,我不希望她有事。”
百卉阿姨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几次,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微笑着看着柯蓝。
私语送柯蓝走,一路上两人都默默不语。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私语,你回去吧,我走了。”柯蓝一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一手拍拍私语的肩膀说着。说完转身迈步。
可是,私语伸手拉住了他。柯蓝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私语。
私语先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打字。
“柯蓝,你是在生我的气吗?”私语把手机给柯蓝看。
“生气?”柯蓝语气很轻蔑地说完这两个字后,就盯着私语的眼睛看,知道私语怯怯地眨了眨眼睛,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私语,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你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呀!”
“上次因为我,你和筱柔……后来,你一直都没有来医院看百合,预约的检查也错过了。”
“那段时间工作比较忙,和你和筱柔都没有关系。我有时间还是会来医院看你们的,嗯?”柯蓝再次拍拍私语的肩膀,转身,走向车子。私语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问:你真的不生气吗?私语一直看到他的车子驶出停车场行驶在街道上才转身回到病房。
柯蓝将车上的音乐打开,正好放的是一张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专辑,回放在车里的音乐正是那首清丽悠扬的让人有徜徉在秋天小路感觉的《秋日私语》。
柯蓝想:《秋日私语》,秋私语。呵——我到底生不生你的气?我自己都不知道。没来医院之前我确实很怨你,给我和筱柔制造了那么多麻烦。可是,看到你那可怜的眼神,我又没有办法责怪你。我生不生气呢?
柯蓝猛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就像逃亡一样,快速地离开医院,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人和人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有些明明算相好的故友会突然间和你保持距离,有些从前总是和你过不去的人却会突然对你热情起来。福尔摩斯不是就非常珍惜喜欢自己的敌人和对手吗?中国人讲究中庸,做事不能太过。感情也是这样的,太好的感情和太差的感情都不会长久,所以有个成语叫做“情深不寿”,最好把我们的感情控制好,维持细水长流的温暖,维持着一点点亲密和一点点距离。不过,道理谁都可以明白理解,仔细想想就都能完全接受,可是实践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感情,情由心生,而心是一个叛逆顽固的孩子,我们身体最任性的孩子,它从不听从大脑理性的指挥。
午夜是一只寂寞的猫,只能安静地蜷缩在女主人的怀里。私语抱着一室的漆黑入睡,睡梦中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私语想要靠近他,想要他帮助自己走出黑暗,可却总是触不到他。突然,他回过头来,那个男人竟然是柯蓝,可是他嘴边不再是他一贯的微笑,而是陌生的冷漠表情。私语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柯蓝用那种冷漠的表情瞪视着自己然后转回头走掉,留她在原地僵在自己的梦境中。
私语从梦中醒来后,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天还没有完全亮,她披了一件衣服走到窗前。今夜有月亮。日复一日照耀着夜晚的月,那神圣的光芒总是让无数的少女迷醉,在月光下吐露她们的心事。私语突然想起,在柯蓝来海威镇的那段日子,他们一起在百卉阿姨家的小院里,在这样的月光下,喝茶聊天讨论人性讨论音乐和美术。可是现在却……
私语想起纳兰词的一句:“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这一夜她没有再睡着,一直看着月光发呆,回忆。
天快亮的时候,私语又回到床上睡着了。早晨来给百合做检查的医生把私语吵醒了,她就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步。
“秋小姐?”私语正低着头边走边想事情,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来。
原来是李天泽医生。私语报以微微一笑。
“秋小姐最近的检查结果都显示良好,手术应该会很顺利的。”李医生很热情地说。
私语点点头又是嫣然一笑。
“秋小姐有心事吗?”李医生看到私语眉间微微的蹙起,“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虽然我们还不是很熟,可是我很愿意和秋小姐做朋友呢!”
私语本来心情极乱,可是被李医生的开朗影响,竟好了些。
私语和李医生在一个亭子的仿古木质椅子上坐下来。
私语拿出手机准备打字的时候,李医生适时地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沓纸和一只笔:“这个方便点。”私语又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私语写:“你以前和不能说话的人接触过吗?”
李医生点了点头,继续看私语的问题。
“他们都是你的病人吗?你怎么会想到要做医生的?”
“呵呵,本来是要了解你的心事的,现在你反而来问我问题了。不过没关系,和你聊聊也好。其实我最早接触过的哑巴是我的家人,我的祖父和祖母。”
私语暗暗一惊,“他们都是哑巴?”
“嗯,是的。”李天泽点点头继续说,“我祖母是天生的聋哑,我祖父是因为疾病造成的。虽然他们都不能说话,可是他们却很恩爱,据我爸爸说他从小就没见过两位老人翻脸,似乎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有的时候,他和我妈妈生气吵架的时候还经常说真希望我妈妈是个哑巴,就不会和他吵了。呵呵呵,不过,这也都是气话了。祖父母对待别人也很好,在我印象中似乎他们就是世上最善良的人,小的时候爸爸给我讲天使的故事就会和我说,天使就是像我祖父母那样的人,和和气气的,很幼稚吧?可是,我却觉得他的话不假,我觉得他们说不定就是住在人间的天使,因为不能把天堂的秘密泄露出去才不能说话的,可是他们善良的禀性却一直保留着。”
私语认真地听李医生讲,像小孩子听妈妈讲故事一样。
“不过,我当医生可是一个偶然,其实是很俗气的原因,就是觉得这个职业好,能赚很多钱,又受人尊敬。”李天泽说着憨厚地抓了抓后脑勺。
私语被他像熊一样的笨笨的样子逗乐了,捂着嘴“嗐”“嗐”“嗐”地笑起来。可是突然听到自己难听的笑声赶紧停下来,惊慌地抬头看李医生。李医生却像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样,脸上是傻傻的笑。私语心里舒了口气,脸上又洋溢起笑容来。
“秋小姐,你笑的样子很好看。”李医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私语不自禁地红了脸。
“秋小姐,天气凉,快回去吧,我也去工作了。如果你以后有心事,可以来找我,和你聊天很愉快!”李医生站起身对私语挥了挥手转身进了门诊大楼。
愉快?原来和哑巴聊天也有人觉得是愉快的,而不是累赘的吗?
私语莞尔一笑,转身进了住院楼。
私语回到病房的时候,柯蓝已经来过了,看了会儿百合,就去做检查了。
私语有些黯然,他们最近似乎总是在错过。
20天的期待,不算长,可是等待起来还是不免有些焦急的。
柯蓝有时间会来看百合,可是,私语却总是和他说不了几句话。私语觉得柯蓝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这天,她在咽喉科检查完,一切正常,就等待着做手术了。
“秋小姐,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难道是担心手术吗?”
私语没有说话,李天泽以为自己猜对了,便继续说道:“你放心,我敢保证这个手术绝对会成功的!以现在的医学的发展,这已经不是大难题了,你……”李天泽的话突然停住,因为私语忽然蹲下了身,肩膀在抖动着,低低的饮泣声传了开来。
李天泽有点手足无措,愣了一下,才弯下腰拍着私语的肩膀问:“秋小姐,你怎么了?”
私语没有什么表示,依然蹲着哭泣。
“秋小姐,到我办公室里来吧,在这里被人看见多不好。”
李天泽半哄半拉地把私语带进他的办公室。他让私语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在她的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私语静静地哭泣。
私语的哭声渐渐低了。她盯着一个地方眼睛一眨都不眨,眼泪就从这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摔落下来,直接跌落在私语的棉布裤子上然后滚落下去。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的天地里,把周遭的一切都忘掉,只记得自己的悲伤。这样的私语让李天泽有种心疼的感觉。李天泽递给她一块湿毛巾,私语抬起头感激地对他微笑。
“好了?没事了?”李天泽坐下笑着问私语。
私语有点不好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
私语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神采,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毛巾,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精神。她拿出手机准备打字,李天泽按住她的手。
“还是用纸和笔的好。”
然后让她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给她找出纸和笔来。
私语在纸上写:“李医生……”
“叫我李天泽就好,总是叫我李医生,显得很生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李天泽笑着说。
私语笑了笑,在纸上写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天泽,你爱过吗?家人、朋友、爱人,你爱过吗?”
李天泽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可以叫你私语吧?”私语点点头,他继续说,“私语,有的时候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孩,你的问题都很深刻,让我觉得一时之间不能回答出来。你就像一个艺术家,会把生活美化,艺术化,你的世界一定是浪漫的忧郁的。”
私语静静地听他说话,他的嗓音使他说的话听起来很舒服,私语可以治愈人精神的伤口。私语也暗暗地感慨,他竟然那么懂自己。
“我当然爱过。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人,我都爱他们。哑巴的祖父祖母,吵架离婚的爸爸妈妈,从小照顾我的姑姑,大学里的美女老师,我小时候的玩伴,我的每个病人,我都爱他们。当然,我也爱我自己。”
“你很伟大,你是个善良的人。”
“哦,不,私语,现在善良可不是一个褒义词了,善良已经变成懦弱的代名词了!”
“可是你是真的善良。”
“那么,你为什么哭呢?因为爱?”
“你很厉害,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知道百合吧?”
“那个肾衰竭的小女孩?”
“是的。我妈妈和她的妈妈是好朋友,我妈妈去世后,一直是她的妈妈照顾我,我是看着百合长大的,她对于而言就像亲生的姐妹。从前,我以为我们都那么年轻,将来可以有很多的时间好好相处,可是突然间她就离死亡那么近了。这些天,看着她的痛苦,我很难受。她将要面临死亡,而我却要成功地接受手术成为健康正常的人,这很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私语,这确实不公平。可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可以完全公平的。难道你一辈子做哑巴,对你是公平的吗?难道你失去母亲是公平的吗?难道世界上那些有战争和死亡的地方的人们遭受的是公平的待遇吗?不是的,私语,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我们要做的,不是去可怜别人遇到的不公,也不是抱怨自己遇到的不公,我们只要好好地生活,快乐地生活,让关心我们的,在乎我们的人,看见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幸福,不让他们为我们担心。我们爱他们,所以我们更应该快乐地生活,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所有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私语看着天泽的眼睛,她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很深邃,像是湛蓝的天空,越是仔细地看越觉得深不可测,越着迷。
“天泽,谢谢你!你的话总是让我感触很多。”
“不用客气,只要你愿意,你天天来找我聊都可以。”
“不会影响你工作吗?”
“没事,招待你还是没有问题的。”
私语笑了,这是天泽第三次看到她真心的笑容,灿烂地像阳光,能感染周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