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飞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师傅,这孩子可怜得很,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好。”
当下,白愁飞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三月中旬。
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雪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气象。雾锁雪岭,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结冰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茅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白愁飞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
白愁飞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院墙,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院墙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白愁飞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傅,那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白愁飞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令人安详的感觉,白愁飞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白愁飞跟前,微笑道:“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白愁飞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却流露一股聪明机智之色,比之自己现在的蓬头垢面,破损白衣,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白愁飞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了爷爷白自在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爷爷生前,他也曾亲自为其煎过数次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白愁飞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防范,遂道:“别怕!我叫胡斐!我和师傅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白愁飞因在忆念着雪山派众亲人,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胡斐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白愁飞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白愁飞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一张面皮蜡黄,脸露病容,手掌大如蒲扇,根根见骨,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白愁飞随即神为之夺,心想这人生得当真奇骨异像。爷爷和师傅他们比起此人,可是逊色得多了。
可见他还是惦记着爷爷、师傅,和他们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沉稳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白愁飞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未曾吃过苦,但在今后人生道路上,他要慢慢学会吃苦,又怎会惧怕眼下这一碗苦药?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更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雪山派诸人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白愁飞不能不答,遂道:“白愁飞!请问叔叔高姓大名?”他自认是白愁飞;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于是忙问黑衣汉子的名字。
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叫苗人凤。”
白愁飞一愕,心想这么一条大汉怎会有个这么女性化的名字?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奇名怪姓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胡斐见白愁飞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白愁飞的手,雀跃道:“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你心摔成了个哑巴呢!”
白愁飞一愣,怔怔的望着这个聪明机智的孩子。
胡斐对他的不答,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今日也不哭一声啊?”
童言无忌,胡斐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白愁飞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遇事沉稳冷静,极少哭泣,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胡斐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似与自己同龄的男孩,性格会如此沉静。
站在一旁的苗人凤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愁飞,你暂且先留下疗伤再说吧!”
白愁飞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白愁飞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胡斐曾对白愁飞提及,他师傅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白愁飞尚算不错,那苗人凤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白愁飞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黄面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白愁飞与他同是不喜言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胡斐的性格则是较为善良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白愁飞出现后,胡斐总爱找其聊天。纵然白愁飞极少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胡斐自述听来,白愁飞才知道“胡斐”一名是他的父亲特意为其所取,最直观的意思是倒过来是“飞狐”的谐音,父亲希望他轻功能像雪山中的飞狐那般,神形无影、踏雪无痕,故为他取名“胡斐”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刀,但白愁飞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苗人凤传授胡斐刀法。
胡斐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苗人凤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白愁飞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苗人凤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早就已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