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散落在警局的窗户上,像是在对死者的安抚,空气里充满了脆弱的气息。
“昨天的死者,我想我不用说太多了吧。”雷蒙德拿着验尸报告说。
尼尔坐在对面,并没有看他,只是很冷淡的说了一句:“昨晚之前,我认为我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恨不得他死。”
“我不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具体说说吧。”雷蒙德对尼尔说。
尼尔双手在脸上揉搓了一下说:“他是我母亲的第二个丈夫,就是…我的继父,他们俩在一起五年吧,之后就离婚了,我有十四、五年没有见过他了,这段时间我跟他也一直没有联系过。”
“他和你母亲之间呢?有没有联系。”
“不知道,离婚之前我就已经搬出来了,跟他们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他的资料我看过了,跟你母亲离婚之后没有再婚,也没有固定的情人,一直在一家印刷厂里做散工,平时喜欢喝酒,经常光顾一些烟花场所,至于朋友并没有多少,可以说根本没有,酒肉朋友有一些,除了在酒桌上见面平时也很少联系,他的母亲五年前去世,一直跟他的父亲住,没有自己的房子,除了那两个不良嗜好外,就是工厂、家,两点一线,没有债务问题,没有仇怨,直到一年前失踪。”
“噢。”
“当初是因为什么离婚?”
“我不太想说这个。”
雷蒙德抬起头瞪着眼睛,尼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暴力吧,有一次喝完酒打了我的母亲。”
“酗酒,暴力倾向。”
“可以说是一个人渣。不过有一点必须要承认,他很爱我的母亲,因为那次,他很后悔,不过我母亲没有原谅他。”
“说详细点,从头开始。”
“那时候我母亲跟我父亲离婚以后,一个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就是他,在一起几天吧,就住在了一起,不久就结婚了,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后来就搬来我家住,开始的一段时间还算相安无事,后来就…”尼尔耸耸肩,撇了一下嘴没有继续说。
“后来怎么了。”
“酗酒,打人,不过不幸的人只有我一个,其实说他喝多了也是我自己找的借口,喝不喝酒都是那样,几乎每天如此吧。酒瓶、酒杯、扫把这些都是最平常的工具,呵呵。”
“之后呢。”
“后来我中学没毕业就搬出来自己住了,之后没多久我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离婚了,让我回去住,不过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再之后就很少联系了,包括其他亲戚。”
“这件案子到现在,知道的死者是两人,都是你最亲密的人,我可以这么说吧,凶手寄来的录影带,也指明是给你的,你有没有想过凶手是什么人?”
“我一向是一个人,很少和其他人有来往。”
“会不会是你曾经抓过的犯人?”
“之前抓的都是重犯,大部分都还在里边,出来的就两个,一个半年前死了,一个在狱里让人把腿打残了,而且都是男人。”
“那这个人为什么专找你身边的人下手呢?”
“这一点我真的想不明白。”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你的母亲可能会有一些嫌疑。”
“荒谬!她杀鸡杀鱼还可以,杀人根本不可能,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是因为我太了解她了,她想到的只可能是自己,绝对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任何事。”尼尔突然站起身,很气愤的说,这种气愤看起来并不像是因为雷蒙德的话,更像是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现在的确不能排除这方面的嫌疑,这么多年没见了,变化会很大的。”
“人每天都会有变化,但是她的这种性格是绝对不会变的,你知道我那时候被打成什么样吗?你根本不知道,她,我的母亲,只是在旁边看着,无动于衷,她想的是只要这个男人对她好就行了,最后为什么离婚,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那个男人终于动手打她了,你觉得这种性格会去杀人?会做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更何况,我母亲的身高外貌和目击者形容的凶手特征差距太远了。”尼尔双手扶在椅背上说。
“嗯…如果是这样,我觉得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你或者你的母亲,希望你做好准备,要不要我派两个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你母亲?”
“随便吧,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尼尔说完便拿起桌子上的验尸报告走了出去。
“你有什么看法?”尼尔翻看着手上的验尸报告和法证送来的资料对马特说。
“暂时没有,不过这两件案子杀人的手法看起来并不像同一个人做的,这个凶手的想法真的让人很难理解,竟然能把人关起来一年那么久,这种耐心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我刚才去查失踪人口了,确实在半年前死者的父亲报过案,不过当时没有什么线索,也就不了了之了。”
“相同点有很多,但是不排除是多人所为。”
“我…还有一点想不通,”马特犹豫了一下说,“怎么会都是你的父亲,如果是对你有仇恨,以你和他们的关系,这样做没有意义,但是如果是和他们有仇,两人之间的工作、生活、圈子完全没有任何关联,除了都和你认识,这样未免太巧合了。”
“我现在不想去思考死者之间的联系或者是和我的关系,我只关心凶手。”尼尔合上验尸报告扔在桌子上,“我现在已经很累了,不要跟我再提什么关系之类的话。”
马特似乎可以从尼尔的眼神和态度中体会到一些他的感受,并没有去争论什么,只是看了看尼尔,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些安慰或者鼓励的话。
“你看这些照片,夹在圣经里的。”尼尔把那十张照片依次在桌子上摆放整齐,“每张照片都是死者的身体在这段时间里的变化,可以说拍摄照片的时间间隔都差不多,每张照片死者身体上的伤口都不一样,这张,是刚刚被火烧过,这张是被老鼠咬过,这张是身上长满脓疮,这些,被虫子咬过的伤口不计其数,这一年里一直被锁在床上,从来没见过阳光,我这几天仔细地看过圣经,十张照片,十种不同的受罪方式,就像是圣经里写的十灾,而且‘十’在圣经里代表恢复,复原,顺序的完全,圆满。夹着照片的那些页,我反复仔细的看过,我觉得他是在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
“什么信息?”
“咱们两次找到的房间都是在七层,第二死者的房间更是很多的‘七’的重合,而且,你记得第一死者身上的钉子吗?也是七支。”
“为什么是‘七’?”
“‘七’是圣经里出现最多的数字,代表着完美、完整、完全,一种暂时的完全。他用照片隔开的十页内容贯穿整部圣经,而且这十页内容里,同样都出现了数字七。”
“都是什么?有什么联系?”马特对这个数字的好奇心要多过这个案子。
“诺厄进入方舟后,神尚留七日恩典;埃及有七年的丰年和七年的荒年;洁净七日;人若犯罪,祭祀应七次为他蘸血并七次洒在圣所幔前;赎罪节的血要七次洒在施恩座前;七个祭祀吹响七只号,围城七日而城崩陷;七天七夜为约伯悲伤静坐;七只公牛,七只公羊,献为燔祭;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说七句的话。”
“只有洒血我能和这件凶案联系到一起,其他的我看不出有什么联系。”
“每件事都有它隐含的内容,圣经里的这些事表示的是一种完全,完全的等待、恩惠、惩罚、圣洁和洁净、救赎、安息、顺服、悲哀、悔罪和恩慈。”
“你这么说的话我好像开始有点明白了。”马特似懂非懂的说。
“你明白什么了?”
“你先说,你先。”
“我感觉这是凶手心态的变化,最开始他对死者是等待、恩惠,他并没有非常肯定的想去杀死他,之后便开始行动,他用自己的方式对死者制裁,认为这是对死者的洁净,让死者在主面前得到救赎,之后他用自己的手段完成了这件事,他开始产生罪恶感,他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有罪,在上帝面前忏悔,到最后,他认为上帝对他是恩慈的,已经原谅了他的罪。”
“你这么说我就完全明白了。”马特好像恍然大悟。
“这个结论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推断,凶手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宗教分子,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
马特听到尼尔的话,突然变得情绪有些激动,身子往前挪了挪,看着尼尔说:“她关了死者一年,死者在这一年里,一年的时间几乎只靠那些药瓶来维持,然后用了那么多方法去折磨死者,用抗生素不让伤口感染,肌肉萎缩,全身功能严重衰竭,多处骨骼坏死,想的到想不到的病都在这里写着!这简直就不是人能够做出来的,我根本无法想象这一年里死者都经历过什么,想到一点我都会浑身发抖,你总说我笨,像我这种你所谓的笨蛋都只要想到一点点就会做噩梦,你竟然说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她简直就是魔鬼,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变态到了极点。”
“这几天我仔细的想过,仔细的研究过凶手的个性,性格,这两起凶杀案的确残忍的超乎想象,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对她感到一点怜悯,觉得她一定有很难理解的一种生活和一种经历。”
“我一直都以你为我的榜样,也是因为你我才申请调过来,可是你在这件案子里的态度,做法,我真的不能理解,这一点都不像你啊!之前的你是什么样?现在呢?这件案子从一开始你就置之不理,那几个星期,都是我在做,我没说过什么,是因为我觉得你的身份很尴尬,也许是你的经历让你选择逃避,我能理解,之后你开始查案,我很高兴,可表现出来的是什么?冲动,蛮干,像没头苍蝇一样,这起码证明你很紧张,我也不会说什么,现在的你竟然说这个?你能理解她?那你有没有理解过死者?我不说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把他看成一条人命,你…我真的接受不了现在的你,我对你很失望。”马特说完便转身走了,这种态度在他的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面对马特的离开,尼尔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握着双手,低头默默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尼尔站起身看着身后那道贴满了照片,写满了各种名字的墙壁,回头看了看办公桌上放着的那十张照片和那些厚厚的资料,拿起衣服走出了办公室。
在无法确定自己要如何做,无法给出自己满意的答案的时候,尼尔总是想找个地方静静的喝一杯咖啡,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开着车。竟然又鬼使神差的到了那个巷口的咖啡馆。巨大的咖啡色招牌让人感到舒服惬意,店里摆设非常简单,没有桌布,桌子上没有花瓶,地上没有盆栽,一切都简单到极致,这是尼尔所喜欢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喜欢这里,可能是第一次命案发生的时候自己才注意到这个地方。
侍应生如往常一样的走过来询问,尼尔犹豫了一下,说:“杏仁拿铁。”他是个一成不变的人,不愿意去尝试新的事物,却总想打破僵局,他几乎除了榛子拿铁和黑咖啡以外没有试过任何其他的口味。
杏仁的香味很浓,这种味道让尼尔有一瞬间竟然忘了以前几乎每天都在嘴边的咖啡是什么味道。他慢慢地喝着咖啡,在脑海中仔细地整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试图更深入的去了解凶手是怎样的人,此刻心情没有了之前的焦躁,是平静的,但却很空洞。马特的话让他感觉就像胸口绑住一块大石,到底自己在这件案子了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回想着曾经的自己,再看眼前,就连自己都很难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就像两个人,很陌生也很熟悉。自己内心产生的这种怜悯到底是为什么,是自己与死者的关系,还是案件的复杂让自己开始逃避,亦或者是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让自己的内心开始混乱。
尼尔依旧不时地透过窗户望着那个巷口,他试图控制自己混乱的内心,努力回忆曾经的那个自己,自己的职责,其他人对自己的期待和看法,极力寻找迷雾中那仅存的一点点光亮。他开始重新思考面对的这些问题,“巧合”的重叠在一起的“七”和这十张照片是否能够联系在一起,是否这两个数字与圣经之间存在关联,如果成立的话,凶手的意图是否真如自己所想那样,如果不成立,这种种的巧合又代表什么,死者被斩断的手为什么要压在圣经上,为何两次的杀人手法看似不同但又有种种共通,为何杀完第一个人要像所有人炫耀自己,就像取得了某种成就,而杀了第二个人却感到内疚,向上帝忏悔,钟楼房间并不是禁锢第二死者的地方,为什么要引导自己去那里,为什么要在录影带中这么迂回地给出线索。这种种的疑问让尼尔更加感觉自己像身处浓雾之中,而眼前的光亮时远时近,忽明忽暗。尼尔开始感觉身旁的客人就像贴在自己耳边在说笑,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噪声,自己仿佛已经静止,而时间穿过自己的身体飞快地流过,头脑像被绳索套住,越绑越紧,无力挣扎也无法解脱束缚。
突然耳旁响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是一对年轻的情侣走了进来,推开的门碰到了挂着的风铃,这阵铃声给尼尔带来了片刻的安宁,也让他注意到了这间咖啡厅的门。深褐色的实木门框,中间是印有这间咖啡厅标志的玻璃,金色的门把手,门前铺着红色的地毯,尼尔开始快速的找寻着咖啡厅里类似的布置,目光凝聚在卫生间的门前,同样的深褐色木门,门口铺着红色的地毯,这种布置似乎在这段时间的生活中屡屡出现,但却没有留意,他在记忆里寻找那些去过的地方,没错,这些类似的场景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越是容易发现的东西就越容易被忽略掉。钟楼房间和第二死者的房间门前也是铺着红色的地毯,门同样是深褐色木门,金色的把手,只是把手的形状不同,酒行、唱片行和常去的那间酒吧,同样如此,装老鼠的箱子是深褐色,里面垫着红色的毛毯,录影带中的褐色沙发,红色的落地灯,出现这种颜色的地方竟然全都是所谓的线索指引到过的地方。“看似过于寻常的事情往往是线索,看似虚假的事情往往是真相,你必须学会冷静思考,我的朋友。”录影带中凶手最后说的这句话和那个暗淡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就像是他正在耳边亲自向尼尔说,声音低沉轻微却像大石砸向胸口。为什么她那么在乎这些颜色呢。红色,象征热情、自信、欲望、充满活力带有攻击性,褐色,象征沉稳、安静、冷漠、拘谨,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如果这些颜色代表了她的性格,那么之前的判断就更加确定,她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两个案发现场,钟楼房间都找不到任何残留下的蛛丝马迹,如果她一直矛盾于她的杀人行为,为何蓄谋一年之久去制造如此完美的谋杀,而之后又何指引着我们去找到死者。她拥有浪漫主义和完美主义的人格,思想和行为极端,常伴随着复杂和矛盾的心态。而她有一定程度的洁癖又能给这件案子带来多少线索。
尼尔想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的走出咖啡厅,阳光从对面楼房的屋顶掠过,打在脸上,眼前的树木泛着明亮而刺眼的绿色,而背光下暗淡的褐色楼房让这眼前鲜明的色彩完全失去了活力。尼尔不明白自己这种消极忧虑的心情是因何而来,可能正是因为雷蒙德的那句话--我觉得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你或者你的母亲,虽然不情愿,但这本能的回应让他感觉似乎不能休息一刻,驱车赶往了市郊—那个留有他童年回忆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