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塔族大草原。
一个雪白的身影站立在草天相接的极远处,他的面容清奇,雪须随风,额下鱼尾纹汇聚的尽头,是两只苍老的眼眸。
似乎岁月并未夺去年轻而旺盛的活力,这两只老态龙钟的眼窝中,却射出明亮的神采,一直看向了远处热闹的帐篷群。
此时那里升起炊烟几处,不少妇孺欢笑着往来穿梭,一副张罗晚餐的模样,忙碌中,有着不容打破的祥和。
白衣老人静静地看着,眼里有几分温柔,几分怀恋,而最后,却隐约闪过了一丝厉芒!
“哼。”他冷哼一声,一甩袖袍,缓缓地抬起了脚步。
几乎是在同时,老人的身影已化作一道妖异白光,如白龙游水一般射到帐篷群,几个拐弯后,一头扎进了角落一间帐篷里。
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发生,除了几根被激起的碎草缓缓落回地面,这里丝毫没有被打扰的样子。
只有那间帐篷里,亮暗瞬间交替了一次,被柳威他们称为“卫爷爷”的佝偻老人,忽地颤抖了一下,缓缓转过脸来。
目光接触到的,是白衣雪须,清瘦脸庞。
并没有不速之客的觉悟,白衣老人安然地站在那里,与篷中老人对视了良久,才淡淡道:“你老了。”
篷中老人默默移开了目光,道:“时间如苍狗,人又怎么不老?”
白衣老人微微一笑:“想不到当年威震修真界的妖皇一族,竟然也会服老。”
篷中老人摇摇头,袖袍一挥,只见空气中奇光浮动,一张古雅精致的茶桌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与帐篷内乌塔族的民粗犷气息显得格格不入。
枯瘦的手掌虚空一抓,角落里飞来一张板凳,落到白衣老人脚下。篷中老人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同样虚抓来水壶,他坐在茶桌前,就着桌上的两只茶杯一边冲泡一边道:“妖皇一族早便消失,如今只剩下了我这可怜的老人而已。”
说着,他递出了泡好的一杯茶。
白衣老人接过茶杯,啜了一口,忍不住叹道:“好茶。”不过随即他又玩味地问道:“不是妖皇一族了么,那你现在又如何称呼?”
篷中老人淡淡道:“这里的人都叫我卫老。”
“卫老。”白衣老人自己念了一遍,哑然失笑,道:“看来你很享受凡间生活。”
卫老佝偻的身子颤了一下,眼里猛地亮起光芒,不过只是转眼间,这光芒又黯淡了下去,只淡淡道:“或许吧。”
白衣老人看在眼里,品了口茶,似漫不经意地道:“莫非卫老是在韬光养晦?”
卫老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常色,淡淡道:“你想多了。”
“呵呵。”白衣老人放下茶杯,移开话题:“老朽此番来意,你可知道?”
卫老身子滞了一下,忽地叹息一声,苦笑道:“十五年之约,我怎会不记得?”
白衣老人闻言,忽地有几分急切,又带着些许期待,道:“那……你拿到手了?”
卫老盯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看了一会儿,才摇摇头,道:“没有。那东西珍贵之极,也不知放在了什么地方。”
白衣老人怔了一下,失落道:“连你也找不到?”
卫老缓缓站起身,叹道:“十五年前我被那人重伤之后,功力便愈发退步了。乌塔一族向来神秘,那地方似乎有某种力量在守护,连我也进不得。”
白衣老人沉吟片刻,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握了握手中的茶杯,沉声道:“莫非你的意思是?”
卫老紧紧盯住了他,慢慢道:“据我猜测,那东西应该在乌神殿。”
“乌神殿!”白衣老人大吃一惊,皱眉道:“如果真的在那里,就棘手了。”
卫老也将茶杯放下:“不错,乌神殿中罡风肆虐,并且使不出真元,若是没有乌塔族族长级别的肉身,想要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白衣老人眉头紧皱:“若是要有族长级别的肉身,那……”
卫老眼中陡然亮起两团光芒,似乎突然之间生起了无穷傲气,他渐渐直起身子,道:“除非以我妖皇一族的童子之身,服下玄武神水!”
白衣老人浑身一震,惊道:“莫非你是说……卫云?”
茶桌上的水杯里腾起飘渺热气,迷蒙中卫老转过脸,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正是!”
残阳西沉,森林内失去阳光的照射,逐渐暗了下来,多出了几分阴沉。
一团火光明灭不定,在林间缓缓移动着。
那条通往空地的小道上,一脸精干的傅玄手举火把,被照红的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在他身后,赵古,李炎,刘天宝和柳威围成了一团,把卫云簇拥在最里面。
这几个少年神情都很激动,最靠近卫云的李炎一脸贼兮兮地道:“卫云,你是说族长亲手送玄武神水给你?”
其他人纷纷点头,连最前面的傅玄也放慢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卫云扫了众人一眼,抱着小黄的手臂紧了紧,没好气道:“是是,都问了八百遍了,你们也不嫌烦?”
李炎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道:“那……神水不会是假的吧?”
卫云翻了个白眼,摇头叹道:“瞎想什么呢,族长一言九鼎,又岂会骗我?”
“那……”众人顿时来了精神,五双眼睛闪着幽光望向了卫云,那意思很明显,有这宝贝还不拿来跟兄弟们分享分享?
被这么多男人盯着,卫云只觉得浑身疙瘩直掉,急忙道:“我们好兄弟,自然是人人有份的!”
“切!”谁知这五个家伙闻言,集体直起了腰,脸上的表情当真是清高清纯加清廉,他们脑袋一扬,一本正经地道:“我们又不是这个意思,大家都是好兄弟,难道还会觊觎你的东西不成?”
听他们的言语,倒大有卫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
卫云一阵恶寒,直翻白眼,他也懒得理这五个泼皮货色,抱着小白兀自就走。
“哎哎,卫云,哎,老大!别走啊。”
众人急忙追了上去,卫云现在在他们眼里可真是宝贝一般了。
林间枝叶繁茂,火把在阴暗中拉成了一条长龙,六人嬉笑着追逐了一阵,卫云却猛地停下脚步。
身后五人立马急刹车,李炎险险地一个踉跄,稳住身子后抱怨道:“我说老大,你干什么,也不招呼一声!”
卫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眉头紧锁,片刻后道:“你们听见了没有?”
李炎他们愣了一下,侧耳半晌,纷纷摇头道:“没有啊,你听到什么了?”
卫云面色疑惑,张着耳朵站了良久,却什么也没发现,忍不住摇头自语道:“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
“哎!”柳威在后面不耐烦道:“这林子里野兽多的就是,有声音也不足为奇,赶紧回去吧,老子都快饿扁了!”
卫云皱着眉观察了片刻,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他这才摇摇头,回头瞪了柳威一眼,怒道:“就知道吃,小心肥死你!”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柳威憨憨一笑,招呼众人跟了上去。
摇曳不定的火光,伴着少年吵闹的声音,很快随着六人的远去而消失在黑暗里。
这一片的林子里,渐渐地只剩下了黑暗和静谧。
只有阵阵阴风吹过,树声簌簌响起,似乎也在诉说着它的寂寞。
但就在这幽静之中,却有一个声音,由小到大,从远及近,缓缓飘了过来。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这声音听来温婉轻柔,初时还带着回忆爱侣般的甜蜜,而到了后来,却越来越是凄哀,直到最后,简直要刺入心扉,叫人闻之心碎,潸然泪下。
风更大了,万树摇曳,婆娑作响,一条白色倩影,长发飞扬,轻轻地从黑暗里飘了出来。
没有灯火,没有星光。但很奇怪的,这白衣倩影落脚处,却似乎比其他地方要亮了一些,那白色,竟然有些耀眼。
柔顺的长发遮掩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是从背影看来,这必定是一个凄美温婉,惹人怜爱的女子。
她似乎是朝着卫云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凝望良久,然后掩嘴轻笑了起来。那笑声犹如小泉的叮咚,在林间飘荡开去。
“妖皇后人呢……”她轻轻地道:“呵呵,终于又见妖皇一族了。”
这么凝望了良久,白影轻盈地腾身而起,如丝带一般,飘飞了出去,只在寂寂林中,留下一串声音道:“拥有玄武神水的妖皇后人,看来乌塔族将生事端。”
声音渐渐远了,白影在黑暗中越来越小,只能隐隐听到她重新凄哀地唱着:“
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卫云将小黄安顿好,又与五个伙伴笑骂着分开时,夜幕已然降临了。如墨的夜幕繁星闪烁,苍穹下,帐篷群中亮起无数篝火,每个火堆前都围着几个大汉与妇孺,有说有笑,尽情享受着家的温馨。
卫云孤零零地站在远处,形单影只。他双眼有些痴迷,呆呆地欣赏着眼前的温馨景色。
方才与李炎他们在一起时还好,但现在只剩自己独自一人,心头的孤独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夜空下的角落里,与人群热闹的氛围相比,那间帐篷却冷冷清清,矗在一旁,冷漠地将自己孤立起来。
与人群之外,那个满脸向往的少年,何其相似。
于是,卫云的目光向它投了过去。
紧接着,他眼眸中的向往慢慢褪散,成了失落。
那个冷冰冰的帐篷里面,那个被人们叫做卫老,并且应该是自己爷爷的老人,却永远给不了自己家的温暖。印象中,他只会永无止尽地呵斥自己修行罢了。
“你是妖皇一族最后的希望,不可以平庸。”
只因这一句淡淡的话,自己得到了多少孤独!
只因为那个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妖皇一族”,自己背负了多少,又忍受了多少鄙夷的目光!
卫云轻轻叹了口气,刚要向帐篷走去,忽然之间却愣住了。
隐约的火光中,帐篷壁上竟然显出两道人影。
家里很少有客人拜访,更别说晚上了,会是谁呢?
惊讶之下,卫云加快步伐冲到门前,猛地掀开了门帘。
空旷的帐篷里,卫老与白衣老人围着火堆对坐,他们听到动静,同时朝门口望了过来。
卫云浑身一震,失声惊呼道:“大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