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也果真是忙碌,接谈过禅元法师的第四天,圣旨便到了。故此送走钦使以后的第二天,刚刚用过碧霞按时送来的早饭,他便伏在书案上,写开了呈进官家的谢表——
臣某言,伏奉制命,特授开府仪同三司封舒国公者,发号端门,外赐庆章,疏恩列僻,俯速空浪,舞于均欢,扪心独幸。伏念臣久孤眷遇,尚即遣词,旷岁吁天,尚辞荣而未获;新恩赐用,仍席庞有加。惟慈邦土之名,乃昔宦游之址,……
他写不下去了。为着太激动,他只得将笔搁在砚上,走出屋来。他要让思绪多少平静下来一点,好顺畅地清理一下心中历年来的积愫。
屋外大树上,蝉儿正声长声短地鸣叫着,使这庭院深深的所在,更显出了一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这定林寺,在钟山七十余座寺庙中,并不是规模最大的。不讲它处,单是与之毗邻的太平兴国寺,比它的气势就要大多了。那座梵宇从山门至大雄宝殿,单石阶就长达二里有余。寺前有万工池,寺内还有无梁殿、梅花坞、宝公塔、八功德水等风景。特别是那八功德水,据说是什么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静、七不殪、八蠲疴等名目,煞是诱人。单为了这一处脉水,也就招惹得游人不绝如缕,使寺庙香火格外鼎盛。可也正是因为如此,王安石便打消了于这一
类地方谈禅讲佛的念头。他要的是安静,因之便选择了松柏参天、一径通幽的定林寺作为自己的寄宿著述之所。
只是,此刻面对寂无人语的佛天梵土,王安石的心情反不能平静了。他思绪起伏,浮想连翩,甚至想到了第一次越次入对的情形……
熙宁元年,王安石应诏从知江宁府事的任上赴京,入值翰苑,并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越次入对的殊荣。
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还在仁宗皇帝的时候,他就企望着有那么一个机会,能让他单独入见官家,向对方陈述自己变法立制以富国强兵的主张。他的这种愿望太强烈了。这不单是为着他从束发受学之日起便将身许国,有志济世,而且为着他相信自己有才干有能力这样做。不是吗?仅在进士及第后知鄞县的任上,他就通过起堤堰、决陂塘,在青黄不接的当口贷谷给农户救急等方法,既抑制了豪强的兼并,又增加了官府的收入。只是,尽管他怀着耿耿忠心,不断上疏,希望官家为着大宋的振兴能采纳自己的策论,可仁宗皇帝就是置若罔闻,不仅将他花了不少心血写成的万言书《百年无事札子》束之高阁,而且一直置他的政绩声誉于不顾,不予擢拔。正是见着仁宗一朝没有了任何指望,他才决意借母丧守制,多次谢却朝廷欲他复官的征召,高卧不起。只是,他表面上虽行若无事,内心却一天也没有平静过。他不能坐视大宋承平以来积贫积弱的颓势越演越糟,更不愿相信自己就永没有了施展抱负的一天。终于,这一天来了。新登基的官家励精图治,想到了他,不仅委以知江宁府的职事,而且未及半年,又将他陛为了衣蟒腰玉、正三品的翰林学士。要知道,本朝向无一品,就是位及人臣的宰、枢二相,亦不过正二品哩!
此刻,官家就坐在自己的面前。能于十来步中得睹少年天子的龙颜,并直言陈述自己变革时政的主张,尤其是这个所在乃是官家延师听讲的地方,王安石不用说是非常激动了。好一会,他才平抑住自己起伏的心潮,开口奏道:
“陛下,臣伏奉制命,叨领翰苑之职,才薄望轻而恩隆责重,故敢缘聪听以冒进忱辞。所谓天下之势,陛下既已于朝会中有所明示,故若问救治之道,则臣以为当今最要紧者,莫过于选择方术,更张法度!”
“是么。”听到王安石声若洪钟、语调铿锵,精神本很兴奋的神宗更为之振作了。早在颖邸之时,他就听说过王安石的大名,甚至知道鄞县县民为感念他的政绩,在陀山之下立生祠以奉祀的事情。现在能使这样的俊才为自家所用,如何得不高兴呢?他因之连忙问道:
“既如此,似唐太宗如何?”
“世上可法之人多矣,何在唐太宗一人?”王安石因对变法这个话题思虑已非一日,故此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哦?!”
听着这话,神宗不觉微微一怔。他原以为王安石定会赞同自己的说法的——在他看来,自古至今,真正称得上有作为的帝王,只能是唐太宗,至少自己是一直将他当成可资效法的楷模的。他因此连忙问道:
“卿家是以为唐太宗不资效法了喽——只既如此,则变革之事又将如何呢?”
“这个么,”王安石迅速朝着涂写得密密麻麻的笏板上掠了一眼,抬起头来迎视着神宗关切的目光,答道:“凡治世之法,皆应简明而不繁琐、公正而不偏颇、易行而不难举。如事事准此,无有不成。只可惜此理并未为世人知晓,遂使我朝军旅疲弱、官吏贪猥、富室骄奢、贫户饥寒,以至内外交困、危机四伏。若能早择良辅,变更法度,何致演成今日险象环生之势?”
“卿家如此说,可谓有责于朕了。”听着上一番话,神宗更是大感意外了。他直直地看着对方,半晌无语,好一会,方往御座背上靠了
靠,讪讪地说道。
“哦,微臣不敢!”王安石正诧异着官家怎么突地变了眼光,闻听此言,心中不觉一跳。他在说上一番话时,并没想得太多,以至见了神宗表情尴尬,方觉得出言有些冒昧了。说实话,尽管熙宁以来他诸事顺遂,但却并不太熟知官家的性情,而且他也听说过官家虽于宫室中长大,却博涉多闻,每发疑问,出人意表,讲官每每以侍讲为难事。以这样的经历,岂能为臣下所沮?想到这里,他连忙解释道:“臣只不过——”
“哦,朕随便说,卿家不必介意。”王安石的神色,神宗也看在了眼里,因之连忙摆了摆手。他并不认为自己刚才说的有什么不妥,但他想到的是此乃双方第一次单独见面,不能让这个负天下大名三十年的臣下认为自己是个刚復自用、听不得半点逆耳之言的君王。他于是一去适才的讪窘之忧,用了一种很为恳切的口吻说道:“天下之势,确如卿家所言,且演成今日之状,朕亦难辞其咎,不过——”他沉吟了一下,抬起眼来盯着王安石,很是殷切地说道:
“朕虽德才不济,谬承祖宗基业,然只要卿家等悉心辅弼,多所建献,这变更法度的决心还是能下的。苟如是,则天下不就有望了么?”
“陛下有志革新,锐意变法,此乃社稷幸甚,黎庶幸甚,我朝中兴亦自此发韧了啊!”刚才对答之间,见神宗一时间很不自在,王安石不免为自己的出言不慎有点后悔了。然而正当他思欲说点什么,以为补救时,不料官家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自己转寰,大有移樽就教的意思,与其祖仁宗皇帝比较,不啻泾渭之别,不由得大为感奋了。激动之间,他不仅说了那一通话,而且趋步上前,由袖中取出早在赴阙前就已拟好的奏章,呈了上去——
“臣在来京途中,已将沿途所体民情及历年弊政,还有臣对此之陋见,皆疏陈于此章之中,伏乞陛下一阅。”
“哦?看来卿家于此果真是有所预谋,广备良策了喽。”神宗一见,很是欢喜。他因之一边吩咐赐坐,一边由内侍手中接过王安石呈递上来的章奏,展阅起来。
得领越次入对的殊荣,这在王安石已觉圣眷匪浅,现又蒙赐座,更是激动得手足都无从置处了。本来,他这回的决心应诏赴阙,而不是象以往的高卧不起,是在读了朝中好友韩维不断的来信,以及听了专往汴京探看形势的王雱的回报,确信今上已不同仁宗,肯定有所作为后作出决定的。但是,对于官家能否纳采自己的主张,特别是由自己来亲手付诸实施,却并无多大把握。故此入见之初,他还几经踌躇,想看一看有否必要把这个费了自己不少心血的章疏呈上。现在,从官家阅读它时眉目间不断溢现着的兴奋的神色来看,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了。故此,在谢过圣恩,侧身坐在内侍搬来的锦绣宫櫈之上后,他心中便充满了希望。尤其是得能于官家阅读章疏之间清楚地瞻睹圣容,他更是感到心中一阵阵发热。试看这少年天子
吧:中等身量,四方脸庞,鼻正嘴端,眉浓眼长,虽然形体消瘦,脸色苍白,但由于目光犀利,言语敏捷,再配上通天冠、绛纱袍,便呈现出一种志气恢宏、仪威非常的风度来。这不就是自己以往经常幻觉到的那种英气勃勃的官家的形象吗?
……“唉——”
回首往事,王安石感慨良多了——他忆起自己幼年从进贤县舅氏读书,舅党以他肤理如蛇皮,笑谑他是“行货亦欲求售。”他当时深为之羞窘,待到举进士及第后,便写了一首诗,回寄舅氏。那诗说:
世人莫笑老蛇片,
已化龙鳞衣锦归。
传语进贤饶八舅,
如今行货正当时。
诗虽这样写,但尔后仕宦岁月,特别是终仁宗一朝,一直无多建树,郁郁然不得志。只是在得遇当今天子以后,方称得上是“行货当时”了。其间,为着推行新法,虽备尝艰辛,且中途两度罢相,可说到底,官家待自己还是不薄的。试观本朝百年以来,有谁能于刚刚陛京时便越次入对,并被超擢为参知政事的?又有谁能于一岁之中得升三级,入摄宰执之权的?还有谁能使官家言听计从、纳谏如流的?就是当年专宠于仁宗的权相吕夷简、在士林中享有极大声誉的三朝元老韩琦等,亦不过如此吧。固然,出于天呈异象及肖小攻讦等种种缘故,官家不得不准允自己罢解机务,归老家园,但现在国中施行的不还是自己手定的新法吗?更何况今日又诏封国公以示恩渥呢?
想着这些,王安石不由得轻声唸出了两句就镌刻在这定林寺大雄宝殿前的石经幢上的偈语来——
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老爷!”
就在此时,一声呼唤传了过来。
“唔——?”王安石收住遐思,回头一瞥,发现原来是老管家,正急匆匆地由侧边的来路上走了过来,便问道:“又是何事?”
“江宁府中来了两名公人,今日一大早就到了家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浑帐话,惹得夫人老大不快,还在和他们呕气。”老管家因为上了年纪,又爬了一阵山,气喘吁吁的。
“哦?”闻听此言,王安石有些诧异了。心想这江宁知府叶钧固然与自己交谊不厚,但关系并不坏,莫非他会于青天白日之下使人前来寻衅,惹事生非不成?
“咳!”看着王安石似有不信的神情,老管家有点发急了。其实,在来报信的路上。他心里就已经很不舒服。盖因为他觉得老爷回家以后,总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专一找他的岔子,有意惹他生气。远的不说,单讲上月续诗之事,便很使自己为之不平。
那一次,老爷去江宁城中会友,途中路过一小酒店,因感于那里的景致不错,便随手在酒店墙壁上题写了二句诗,叫做“茅店沧州一酒旗,午烟孤起隔林炊。”本来,这并不碍着谁,但却有那么一个小人,竟在后面又续上二句,说什么“金陵村里王夫子,可是能唸富贵诗?”肆意讥诮。得到店主专往前来传报的这个消息后,全家人都气坏了,要依着自己的脾气,当时就要派人去寻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要他赔礼认不是。偏偏老爷知道了这事之后,虽也生气,却任怎么也不让使人去找,而只是第二天又跑到酒店中,在后面再续了二句,道是“江晴日暖芦花起,恰似春风柳絮时。”自然,老爷的续诗也是回敬之语,意思是说那人轻狂。只是
这样做还是便宜了那厮,到底消不掉心中憋着的那口乌气。
想到这里,老管家心中又冲动起来,情不自禁地又唤了声:“老爷!”
“哦——知道了。”听着这一唤,王安石再一次回过神来。尽管他回眸之间,已感觉到老管家有什么心事,但此刻也未遑详顾了。他想,既然夫人使老管家亲来,定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纠葛了。于是,便对老管家说道:“走,回家看看。”
“那老爷这里——”老管家指了指屋内。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王安石拍了拍脑门。他返身走进屋内,收拾起了桌上的纸笔,“今日下午你还是随我转来吧,待我把余下的话写完,也好着人替我呈送到京中去。”
“老爷又给皇上写开奏章啦?”老管家看着,很有点纳闷了,“都回家几年了,还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