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和幽幽联系的时间是一周后——通过电话联系。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点虚弱,不过,据她本人所说她的身体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还要休养一段时间。
她跟我解释图书馆的事,还有鬼兵的事。
某一天,她在图书馆看书时,无意中察觉到极其细微的力量流动,她心下诧异,经过一番调查后,终于发现了图书馆里的封印。
她说她当时也是大吃了一惊,想不到学校流传的怪谈竟然是真的,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学校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也许以后可以成为她使用的一股力量。当下她就决定了决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股力量,她在那道封印之外施了一个障眼法,使任何人都无法发现到那道已经松动的封印。
“对不起。我不是特意要瞒着你的,什么也不让你知道的。”她充满歉意说道。
“哦。”其实我是想说,没关系,反正你也习惯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也习惯了什么事都被你瞒着,话在心里转了几圈,还是说不出口。
哦了一声后,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下来。话筒里,只听到彼此极轻的呼吸声。我有点恍惚,这个时候竟然认真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对不起。”她有低低地说了一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能是因为她重伤未愈,身体刚刚才恢复了力气,说话声不仅虚弱还带了一点点沙哑。她的声音低下来,那种沙哑就更加明显了,好像有沙子在你心底里轻轻地,慢慢地,极尽温柔地磨砺着,那不是尖锐的沙石,而是细细的,棱角不锋利的小沙石,在你心里来来回回,极轻柔地磨着,你看不见,摸不着。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起起落落,脚跟打在墙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你知道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很多,我想着正在忙自杀同盟的事,学校的事情我打算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跟你说的。没料到,这次的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事发突然,也是让我措手不及。在做黑板报时加了封印,我没有告诉你……”
她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我低着头看身下的墙壁,没有催她继续说下去,只是等她接着说。我听到了轻而模糊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是轻微的喝水声。再过了一阵,我听到了她沙哑的声音。
好像是粗砺的沙子在我心里狠狠地划过——
“我是没打算告诉你的。我不想瞒你我所知道的事情,可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却不能对你说。”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她一向都是这样。
“如果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你一定不允许我做。你会想方设法替去我做,对吗?”
棱角尖锐的石头在我心里重重地滚过一遭。
被她说中了心中所想。有点释然,也有点自嘲。我的嘴角扬了起来,回答她。
“对。”
明明知道我们正在做的这些事,谁都不可避免会遭遇生死危境,谁都不可避免会染上一身污尘,却还是尽力不想让对方遭遇上这些。
自欺,也是欺人。
人拿着刀子杀了人。是人有罪还是刀有罪?
这跟我们的情况其实是不同的。刀子没有思想,它不知道使用它的那个人是杀人还是切猪肉,它也没有权利去选择使用它的那个人。
人们常说的不知者不罪,大概就是这样。
幽幽她什么事都瞒着我,她是想让我成为不知者。这样子,虽然我有罪,但是,我的罪相较他们来说还是轻了许多。
可是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又有些不一样。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虽然我现在被要求每做一件事都被隐瞒做这件事的目的,但是我是在不考虑这样做带来的后果是好还是坏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去做的。
幽幽之所以会告诉我她正在做的事情,是因为我们从小相依为命,对于对方从来没有任何隐瞒,所以关于那些事,她也不会对我有所隐瞒。如果不是因为我能够使用两种属性的力量,不是他们必需的能力者,我想幽幽是不会让我加入他们的。
可是,她打算做什么,她从来不会告诉我。她最大的极限是告诉我那些波云诡谲的事情的边缘部分,以及让我执行那些危险性不大的任务。
我是埋怨她,可是更多的是埋怨自己。
因为,如果我像她那样强大的话,我也会像她对我那样对她。不,可能我会做得更甚,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让她知道那些事情,用尽一切办法隔绝她和那些人接触。
不过这也是不可能的。
我有些认命地抬头看了看天。
“所以,即使你怨我怪我,我也欣然接受了。”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么沙哑,低声说着,像是轻风一般慢慢,吹进了人的心底。
“我是有点怪你。”我抬头看着远处,“不过,与其说责怪你,还不如说是怨我自己。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我实话实说了。
电话那头的幽幽闻言,轻笑了一下。
我也跟她简单说了一下我的情况,还有,关于照红灯的事。
幽幽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我隔着电话陪着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她缓缓道,“她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无论是前世或是现在——”她顿了顿,“你知道,轮回转世,灵魂是不变的,换的就只有躯壳而已。即使这一世的我没有和她的恩怨纠缠,我也不会因为躯壳换了,身份变了,记忆没了,就将我对她的亏欠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涩,通过话筒传达到我的耳朵已经失真得陌生,我问她,“那你要怎么办?”
她又沉默了一阵,道,“照红灯。她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她,也不会再对她出手。”
“哪怕,她会乱了这天下,覆了这苍生?”
“嗯。”听到幽幽极轻但是坚定决然的一声,我的心沉了沉,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今晚的天空乌云遮月,也没有星星,“路子幽。”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叫她,“你不要任性了好吗?你要为了一个女鬼而置天下苍生不顾吗?你个人的感情跟天下的安危能相提并论吗?”
“万劫。”幽幽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变得沉着冷静,“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乱了这天下?难道我们现在做的不是会造成这种效果吗?”
“可是……”我想反驳她,这是不一样的,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就一定会使天下发生动乱。我们是为了救天下而乱,照红灯又是为了什么而乱呢?照红灯又怎么能跟我们并为一谈呢?
“女鬼……她一个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语气深沉,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万劫。”
“你知道她的感受吗?问你——”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够想象出的也只是她那种象海那般无边无际的孤寂寂寞的边缘而已。对于我们而言,我们的人生是有时间限制的。我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遇到一些人经历一些事,会长大会变老,然后结束我们的一生,过奈何桥时喝孟婆汤忘掉前生的一切,然后换了个躯壳继续新的人生旅途。生老病死,我们活在人世最多不过百年,可是,照红灯呢?”幽幽反问我。
我的心沉了沉,照红灯固然可怜惹人同情,可是因为她一个人那整个世界作赌注,这值不值得?但是,她这样说证明了她主意已定,我多说也没用,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语气坚定地回她,“那你是说,你要弥补照红灯的孤独,所以对她的所作所为束手旁观吗?哪怕,她的所作所为会危害苍生?你纵容她滋生事端,她背后的人会越来越嚣张,越来越无所忌惮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下来,话筒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我静静地看着下面的景色,等待着她的回答,良久——
她回道,“我知道。但是,她的痛苦是因我而起,现在她是为我而来。全世界的人都有资格责怪她,诛杀她,唯独我没有这个资格。对也好,错也罢,我都要为她的行为负上责任。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都不该让她去承受,而应该是由我去为她承担。她要是把这天下乱了,那我便尽我所能去挽救她所造成的错误。”她的语气平淡,但也可以听出她的决心坚定不可改变。她放柔语气,“我就任性一次,可以吗?”
可以吗?
这是她第一次作出了自己的决定后,问我可不可以。其实她没有必要用这样近乎央求的语气问我,她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再说什么也不会改变她的想法。
——尽我所能去挽救她所造成的错误。我其实是想问她,你哪来的自信,哪来的能力去为她承担。你不想欠一个女鬼,难道你愿意欠天下人吗?这天下这么多人都比不过一个女鬼吗?
只是……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可以吗?
可以。
即使我说不可以,也没有用。
“你欠她,我不欠她。你要护她,届时你一定会和我们为敌,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吗?”我觉得心里有点堵,说不清楚这种感受是什么,即使知道她的决定不可能改变,我还是想问问她。
“有所谓。”幽幽这句话让我有点意外,倒是让我的心踏实了下来,“我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况,但是照红灯,我也不能对她置之不理。”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错误。一次就够了。”这句话几乎微不可闻,从话筒里传出来几乎要消散在夜风之中,自然,我是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坐在高楼之上,握着手机,手机紧贴着我的脸,风吹过城市的上空,听筒里没有声音,耳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高空的夜风有点凉,仿佛侵入了人的心底,让我的话也带了点凉意,“即使是你我也不会心软手软的。”
“嗯。”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听得出来她好像放松了很多,“如果你是她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会杀了你。”她说得风轻云淡。
“嗯。”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反而让我释然了。你对外人的亏欠,你内心不安,会想办法去弥补,如果你是对自己的亏欠,则不会有什么的负罪感,你会衡量很多外界的因素,才会考虑是否要补偿自己。
今晚的夜色不美,月亮和星星都隐在乌云之后。城市中央上空的那座宫殿,灯光璀璨,这样远远地看着,已经可以感觉宫殿里的富丽堂皇通过煌煌灯火流溢出来了。我在想,在那个位置,居高临下,能不能清楚地看到芸芸众生的百态呢?我往下看了看,城市里头,高楼林立,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道路犹如一条细长的光带,不过,并不明亮,过往的车辆只剩下一个个小光点飞快地掠过我的视线。
果然是看不清楚的。不仅仅是距离的问题,我想,可能对于他们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我们之于他们就像蚂蚁之于人类一样——密集,卑微,努力地生存着。
嗯。
我闭上眼,凉风吹拂在身上。闭上了眼睛,听觉便灵敏了一些,我听见高空之上风吹过的声音,听见闹市中的车鸣声喧哗声,普通家庭里的日常对话,甚至听见了宫廷里飘出来的靡靡之音,此时,我只有一个感想,高处的风,尤其是夜风,还是挺凉的。
我不适合思考人生,也不想去思考那么深奥的东西,很伤脑筋。
今晚在楼顶上坐的时间也够久了,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双脚一蹬墙壁,我用最快捷的方式下楼。
嗯。这一次下落的感觉倒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了。
现在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相比简直不啻天渊。
好像如饮醍醐一般。以前我只知道只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地修行,然后我也会变得强大,终有一日也能笑傲于人前,于巅峰之上睥睨众人,但是不断努力的过程中,心里面却有一种在大海中茫然前行的感觉,只知道在那片茫茫大海里不断地前行。而现在,我更加明白了我想做什么,我到底应该怎样做。打个比方就是在海里茫然前行的过程中,有一天海上突然天色昏暗如墨,狂风骤雨,烈风暴雨之后,一道曙光穿过云翳,从天际直射向海面。那道天光指引我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前进的方向。
无知有时候与昏聩只是一线之隔。
从前的我是无知,也是昏聩。可是现在不同了。
那道光煌煌熠熠,光华万丈,充盈地落在我心里,照亮了以前我看不到的黑暗的地方,让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
今晚,长夜漫漫。
有人无心睡眠。
我落在地上,起身,悠然地朝着东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