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萧落匆匆走进内室,眼前的一幕让她煞是一惊,不由双眉深拧。只见杜若着了大红嫁衣,独自坐在镜前,痴痴地对了铜镜梳理着长发,动作呆板凝滞。萧落叫了她几声,甚至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她都不理睬。萧落移步至她身侧,凝神打量着杜若,她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嘴角噙了一丝明媚的微笑,眼中却空洞无神。萧落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觉一切均无异常。她随杜若的目光看向镜中,其间竟空无一人!难道有人对这面铜镜做了手脚?
这是一面雕了四叶鸾凤纹饰的变形四叶纹镜,纹饰之繁复,铸造之精巧,远胜于萧落之前见过的任何一面镜子。铜镜外部有些微斑驳了,想是铸成的年代久远。古老的铜镜上似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深红纹路,渗透到纹饰间,竟有几分妖娆的诡异。看来这面铜镜是混在贺礼中被送进来的。杜若对珍宝钗环素无兴趣,却向来喜欢精巧的物什。她看到这面铜镜必然爱不释手,换了之前的镜子。
萧落看似冷漠实则极重情义,辉月长老说她会意气用事也不是全无道理。此刻见杜若着魔,萧落早已失了平日的冷静,不待细想便决意以身试法。她双目微微一闭,拔下发簪,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散落肩头。她也坐到镜前,随手拿了一把梳子对镜梳妆起来。镜中起先平静如一眼静谧的古井,随后像是有水滴落池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待铜质的波纹渐渐散去,再度平静下来的镜面映出了萧落苍白美丽的脸庞。镜中的她在梳头,梳子徐徐划过她的发梢,温柔安宁。萧落有些不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头微微皱起。镜中的她却没有皱眉,她的唇角反而绽开了一朵明艳的笑容。她身旁竟有一个英挺的男子,是秦焜!他居然俯身为镜中女子描眉,动作细致轻柔。他线条硬朗的脸上带了一抹宠溺的笑意,眉目间一片情深。镜中的场面说不尽的温柔旖旎。
不,这不是真的!自己明明在杜若的房里,秦焜怎么可能出现在镜中?他竟在为她描眉?不可能,这一切一定是幻觉,这面铜镜果然有古怪!但看到镜中的秦焜竟如此温柔宠溺地待自己,萧落的心里充盈着难言的甜蜜和哀伤。或许错过了,梦便醒了,就再也看不到他眉间的深情了。是梦么?那就让我沉眠其中吧!至少在梦中,你尚未走远,或许还有你再无归期的归来。萧落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只觉得她已然融进了镜中,神志缓缓沉沦其中,无可自拔。
窗外传来凄厉惊觉的箫声,短促如鸦鸣,跳跃的箫音如飞鸟般划过清冷的天际。萧落立刻从幻象中惊醒过来,只见镜中的幻影顿时裂成了无数碎片。她的耳边似有女人幽怨的哭声,厉鬼般,惊叫着将她缠绕。萧落一起身,猛然把铜镜扫落在地。杜若立时晕厥过去,手一松,刚才一直被她紧握手中的梳子摔在了地上,梳齿间犹有殷红的血迹。她顾不上照顾杜若,遥遥解了门外几人的定身咒,足尖一点,飞身夺窗而出。
不会错的!刚才鸣箫示警的人一定是弟弟!箫音虽短,却无比亲切熟悉,除了弟弟还能有谁?明明知道弟弟已经死了,为什么在听到那声箫音的时候还是想到了他?箫音却是错不了的,但弟弟早已葬身茫茫荒原之上了,又怎能为她破了方才的幻象?弟弟还活着,一定是这样的!他必是回来阻止杜若嫁给顾宏生的!萧落的精神一振,提了口气,拼命追向着一袭蓝衣的来人。
这个蓝衣人的身法很快,萧落即使全力以赴,也很难赶上他。但她此时思弟心切,身形竟比平日快了许多,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弟弟!你为什么要躲着姐姐?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萧落的脸庞生生作疼。她的眼里有泪模糊了视线,脚步却丝毫没有慢下。
那人的身影轻灵矫健,在茂密的树林间跳跃如猿猴,几个起落便跃到了萧落的视线尽头。萧落的身影如一只翩飞的白色蝴蝶,盈盈落在树枝间,又轻轻飞走,优美而不失迅捷。弟弟,你为什么还要走?姐姐一直都很想你,你知道么?萧落的心猛然一痛,身形竟慢了下来。眼看他的身影即将消失不见,萧落情急之下大喊道:“弟弟!你别走!”那人的身形稍稍顿了一下,一翻身,隐遁于密林之间,再寻不到。萧落脚下一软,跌坐在树枝上,再提不起半分气力。
林间安静得只容得下一声叹息。
杜若千叮万嘱,不准几个女弟子把事情张扬出去,暂时瞒下了召日长老。关上房门以后,她才松了口气,快步回到内室。
萧落默默地站在窗前,她的脸色苍白,握着玉箫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眼里依稀有泪光盈盈。杜若不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是走上前,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也不敢言语。过了良久,萧落幽幽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身边的杜若。半响,她才缓缓问道:“若儿师妹,你在铜镜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杜若的眼眶立时红了,她松开手,不住地喃喃道:“我在镜中看到我穿了大红嫁衣,飞在一旁看我梳妆。他像从前一样对我笑,笑得很好看…”语未罢,杜若已泣不成声了。
萧落顾不得安慰她,快步走到妆台前,拾起杜若用过的梳子,细细打量着。梳齿上的血迹已然干了,但看得出梳齿有被磨损过的痕迹。杜若早上对镜梳妆的时候,显然用力过猛,梳齿甚至已插入头皮些许。萧落放下梳子,转身察看铜镜。这面铜镜上的殷红纹路此时看来似乎色泽更深了些。这好像不是铜锈,而是血迹?萧落一惊,忙伸手擦拭,果然什么也拭不下来。铜镜散发着诡秘的光泽,竟有魔物才有的压迫力!
“若儿!快过来,这镜子果然有古怪!”
杜若不解地凑过来,二人仔细打量着铜镜,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周身有莫名的压迫感。“当时我拿到这面镜子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
“或许是附在铜镜上的咒术被破了,已经掩盖不住这魔物之前的气息了。”萧落蹙眉端详着铜镜,又问道,“若儿师妹,你且和我说说这面铜镜从何而来。”
“这面铜镜混在前几日送来的贺礼间,是我无意中窥到的。当时觉得做工精致便把它留下赏玩,万万没有料到竟有这般事端。”
萧落看着梳齿上触目惊心的血痕,惊叹道:“若不是有人及时破了其间的幻象,恐怕你我二人都会把自己的头皮用梳子生生刮下来。”
杜若听罢,立刻抬起头惊呼道:“师姐,难道连你也困在镜中的幻象里了?”
萧落点点头,“只是我看到的人不是弟弟。”
二人沉默了片刻,萧落率先做出了推断:“铜镜既是混在贺礼中出现的,应是有人成心想要加害于你。对方必然事先得知你的喜好,才会投其所好,送上这面铜镜。且毒咒之诡秘实在匪夷所思。若是此物落入男子手中,必不会出现方才的幻象,也就无从引人生疑了。”
“师姐所言极是,但究竟是何人想要害我?此镜又出自何处?实在令人费解。”杜若低头寻思道。
萧落叹了口气,“更离奇的谜是救我们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了。我们还是先弄清楚这面铜镜的来历吧。”
杜若眯起眼睛:“你是说去找她?”
“看来现在也只有她,或许能告诉我们答案了。”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月白色的观星塔孤独而桀骜地屹立在后山的密林间,如神祗般俯视着脚下众生。萧落抬起头,只觉得一阵眩晕,望不到观星塔的顶端。仿佛观星塔早已延伸到了苍穹的彼端,直抵星辰在处。
她记忆中的言星长老是一个安静的女子,着一袭绣了金色星纹的玄衫,像一个水中的倒影。她的相貌于萧落早已模糊了,只记得她有一双明如星辰的眼睛,能够洞悉世事一般。言星长老博学广识,于玄物素有见解。事出突然,萧落只得向言星长老求教了。直到她怀揣铜镜,惴惴不安地站在观星塔的门前时,她依然为此行扰了言星长老而满怀歉意。
还未待她敲门,观星塔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清透的声音仿佛是从云端传来:“落儿,你上来吧!”声音里有说不出的通透,如星夜般深远。
萧落敛住心神,缓缓放松双肩,调匀呼吸,轻轻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推门而入。多年未见,这个谜一样的女子在她心里依然如月边的星辰那般遥不可及,她对言星长老的敬畏也绝不少于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