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霜,曲断肠。
初秋夜,月冷风凉,一曲清箫诉衷肠。箫声空灵,温柔雅致,如是玉人口齿噙香之际对月沉吟。曲调回旋婉转,偶有珠玉跳落,山涧泉鸣之音,清脆短促。箫声幽咽,有如冷香萦绕,箫音未绝,已难辨泪浥红笺第几行。水风轻合,箫声渐远,若有若无,但闻何处几叶雨声潇潇,终归于寂寥,唯见月下烟水两茫茫。湖畔有花弄影,柳摇风,水榭近月处,湘帘半卷。
风吹帘动,隐约可见帘内一角浅粉衣衫宛若桃花幻梦。宫装少女端坐窗边,端庄秀气,体态柔弱。她的容貌秀丽,妆容清淡,眉目间一片温顺驯良,安静得让人安心。此刻她的双眉微颦,神情凝重,行止间带了几分娇弱如露凝花重,分外惹人爱怜。少女凝眸处,一个身形修美如竹的女子挑帘而入,一袭白衣胜雪。若不是她身披翠水薄烟纱,那身素白似与缟素无异。与宫装少女的娴静淑容之美相异,白衣女子恍若月中婵娟,飘然出尘,周身萦绕着烟水茫茫之气。她的一双星光水眸冷若秋水,眉间略有几分薄凉之色。她手持玉箫,迎风而立,浅笑尽然,淡漠如冰。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后,轻柔似水,在夜风中微微飞扬,不经意间带了几分冷冷的妩媚。白衣女子把玩着玉箫,勾唇,轻声问道:“终于还是找来了么?来找我的,究竟是我的若儿师妹,还是璇玑阁的杜若?”
杜若的身形微微一颤,随即柔声答道:“萧落师姐,十数年来,你我情同姐妹,在若儿心里早已把师姐当作亲姐姐一般。三年未见,若儿一直都挂念着师姐。此番贸然前来,扰了师姐清修是若儿的不是,即便师姐责罚若儿,若儿心里也是欢喜的。”她的一双大眼睛依然温驯如鹿,隐隐有泪光点点。她略微有些委屈的模样,和几年前一般乖巧可人。
萧落的脸色柔和了些许,心底总有一些柔软的地方,经不起回忆的触碰。破碎的过往如阳光下的细腻的浮尘,逃不开,放不下。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光,流年安稳,岁月静好,一如当年云落山上的花和雾。面对昔日最为要好的姐妹,萧落只觉她妄图穷尽一生来封印的回忆正在缓缓复苏,心口隐隐作痛。她握紧了手中的玉箫,幽幽叹道:“终究还是躲不过的么?若儿,我知道你此次下山寻我不是为了叙旧那么简单。璇玑阁的事早已与我无关,若是师妹只为邀我重返璇玑阁,师姐恐怕要让师妹失望了。”
“师姐,三年中我从未下山半步,此番前来相扰实属无奈之举。事出有因,还望师姐念在同门之谊上与若儿同返璇玑阁,只此一次而已。”语罢,杜若已是泪眼盈盈,瘦弱的身躯因啜泣而有些轻微的颤栗。
萧落摇了摇头,轻轻把手覆上她羸弱的肩头,心里有些不安。杜若素来矜持内敛,同门多年也很少见她有过些微失礼之举。眼下她虽极力克制,萧落依然可以感受到她心底的痛苦和挣扎。萧落叹了口气,问道:“你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杜若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迟疑了片刻,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份喜帖。萧落并未伸出手去接,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岂料一瞥之下,她委实大惊,险些叫出声来。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杜若,凄绝,惊疑,甚至还有愤怒,在她的眼眸里交织闪现如琉璃流光黯转,琥珀色的瞳孔里隐隐透出暗夜般深沉的紫,像滴落寒潭的浓墨,浸染出无法触及的绝望和哀伤。萧落心念,三年前,我曾经痴痴地幻想,萧落今生只愿为你秦焜披上凤冠霞裳,待你为我挑起盖头对你凝眸浅笑含羞宛若三月桃花初绽。在你的婚礼上我终究沦为看客,微笑着看你与他人践行你我的今生之约么?萧落陷入哀思之中,迟迟不肯接过那份烫金大红双喜请帖。杜若泪眼婆娑地看着萧落,双手奉上喜帖,凝语道:“十月初八,即是师妹与顾师兄的大喜之日,还望师姐前来观礼。”随即补充道,“秦师兄至今未娶。”
“什么,原来是你的婚宴?你竟要嫁与顾宏生么?”萧落大惊之下,心头却又添了几分宽慰,还好不是他的婚宴。可是,杜若的未婚夫已经不是三年前她心心念念想要嫁的那个人了。时光于你我,皆是同样无情么?手中的玉箫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冷入骨髓。萧落低头不语,温柔地抚摸着冰冷的玉箫,许久才平静下来的脸庞上微微有些动容。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惟有清冷的月光斜斜穿过竹帘,空留满地清霜支离。
“你毕竟是弟弟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人…”
三年前的荒原之上,雪一直在下,漫天,漫天。皑皑千里,鸟迹绝,人踪灭,茫茫荒原中只有一辆马车在雪地里艰难地挪动着。萧落打起帘,看着冷灰色的天空,暗暗祈盼早些离开荒原。杜若虚弱地倚靠在软枕上,轻声安慰萧落说:“师姐,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或许秦师兄只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应该很快就会来接应我们的。”但愿吧,他不能有事的。萧落放下帘子,心绪繁杂。
荒原地处极北,实属极阴极寒之地,妖孽横生。故虽荒原千里杳无人烟,但妖孽日趋繁多,以此滋生之势终将为患四方。临近荒原的修仙门派本就不成气候,前去除妖之人皆有去无回,无奈之下各派只得向璇玑阁求援。璇玑阁主姜止水与派中长老商议后,决定派出座下弟子萧落、萧飞姐弟二人前往荒原除妖。杜若得知此事后曾一度苦苦哀求师父让她同去。姜止水看着长跪不起的杜若,叹道,本念你体质虚弱恐难应荒原之阴冷,但你执意同赴荒原为师也不便加以阻难,惟愿你不为今日之决定所累而悔恨终生。杜若转述师父的话时,萧落心下一惊,师父所言分明内藏玄机,阻拦之意甚重,却又未曾当面点破,难道此行当真会有什么不测?萧落心中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看着弟弟和杜若含笑相对时,眉目间一片欢喜之色,她只得把内心的不安压制下去。
此次她奉师命与萧飞、杜若一道前往荒原除妖,按师父的安排,秦焜了结了在边陲小镇的任务后即赶赴荒原接应。结界师秦焜毕竟是璇玑阁的大弟子,他的临敌经验丰富,性情坚毅沉稳,且他的结界之术已臻化境,阻住修为高深的妖物或是保护萧落等人周全应属轻而易举之事,有他接应诸人必可安然而退。荒原气候诡秘,多风雪,且此处的阴寒之妖气极易聚于体内,动辄伤及肺腑。雪妖数目虽众,所幸大多法力低微,四五日后已被三人除去大半,惟有几只雪妖溃逃已不成势。除妖途中虽未遇到太多险阻,但杜若修行尚浅,体质孱弱,加之除妖时不慎为阴寒妖力所伤,莫说使用腾云之术,便是行动也甚为不便。萧落每日为她御法驱寒,灵力受了极大损耗。三人中,此时只有萧飞尚可行动自如。亏得萧飞思虑周到,早早准备了一辆马车,此刻确是派上了用场。
萧落隔帘关切地问道:“弟弟,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再赶路?”萧飞手中握着马鞭,回头笑道:“姐姐,你不必担心我,若儿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我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好。”杜若温顺地伏在萧落肩上,满是自责地说道:“都怪若儿不好,若不是受我拖累,师姐和飞便可早日回师门复命了。”
“你若还当我姐弟二人是外人,便尽可自责好了。看来之前一直当你作亲妹妹反倒是师姐的不是了。你还是给我当弟媳吧。”萧落抬手掩口笑道。
杜若双颊飞红,独自抱了软枕也不言语。萧飞久久未闻杜若之声,心下有几分焦虑,转向姐姐责备道:“姐姐!不准惹若儿生气啊!”萧落深知弟弟和杜若情投意合,彼此却羞于开口,她早有撮合之意,心念一转,佯怒道:“看来还是若儿与你更亲近些么?我这姐姐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杜若果然不安起来,她满面羞红地附在萧落耳边,轻声说道:“若儿的事全凭师姐做主。”萧落微微一笑,正欲诉与萧飞,忽觉周遭妖气大盛,还未及示意,已闻萧飞惊呼道:“姐姐,若儿,是雪荒兽!”
杜若一声惊呼,慌忙捏了个诀却根本提不起半分法力,脑中转过无数咒语术法,凌乱如麻,竟想不起任何克制妖兽的法术。她一时间又惊又怕,险些晕厥过去。萧落记得临行前师父再三强调,雪妖修为较浅,独自应付当属游刃有余。但若遇雪荒兽此等法力高深的妖兽,三人需齐力应对,杜若以净神之术化解雪荒兽法力中的阴寒之气,萧落以咒术克制妖法并配合萧飞以璇玑绝技之一的凤翔羽攻击雪荒兽。三人需且战且退,万万不可恋战。当时师父见萧落尚有几分担忧,曾安慰三人道,秦焜不日便可抵达荒原。有他的结界之术相助,并辅之以萧落的箫曲乱神,诸人必可全身而退。
萧落心里迅速盘算着,杜若自幼修习医道,所习咒术多为清心宁绪之类,于实战毫无益处。她与妖力低微的雪妖相搏尚为之所伤,依此刻之虚弱,恐怕连自保都有些困难。而自己连日来御法为杜若驱寒,灵力大损,强行催动灵力施术只怕收效甚微且术法极易反噬施术者,届时反而拖累了众人。三人中,惟有萧飞尚能勉力一战,几无胜算。萧落心想,自己虽于咒术的造诣最为高深,但也精通师门绝技,就算不及弟弟也可应敌。若能拖延至秦焜来援,以他的结界之术,应可暂时保护几人不为雪荒兽所伤。届时她勉力以乱神曲配合秦焜断后,当与几人赢得一线生机。
妖兽低低地咆哮着,沉重的喘息声似乎已经近在咫尺。杜若满脸恐慌地扯住萧落的衣袖,颤抖着问道:“师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萧落握紧手中的玉箫,心下一横,准备冲出马车,却被帘上无形的结界挡了回来,跌坐车内。“弟弟!你不准胡来!”萧落大惊失色,疾呼道。她在心底呼喊道,秦焜!你究竟在哪里?现在只有你才能救弟弟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不,你不能有事的,我不能失去弟弟,也不能失去你。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会出现,你会救弟弟的,你也会好好的,对不对?对不对!
帘外穿来萧飞透着某种绝望而决绝的声音:“姐姐,若儿就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她。”杜若猛然省悟过来,一把甩开软枕,不顾萧落阻拦,挣扎着爬到帘边,拼命地扑打着被萧飞施了结界的帘子,声嘶力竭地喊道:“飞,不要去!你快回来啊!”萧飞听到杜若痛彻心扉的呼喊,只觉心如刀割,却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害怕这一眼就让自己彻底失去了离她而去的勇气。他稍微偏过头,低声说道:“若儿,姐姐,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说罢不再理会马车内伤心欲绝的两人,调转车头,重重抽了马匹一鞭,足尖一点,跃出几丈开外,厉声喝道:“妖兽,我来会你!”
受惊的马向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萧落和杜若扑到马车壁上的窗边,竭力呼喊着弟弟和心上人的名字。萧飞和雪荒兽缠斗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漫天飞雪间,幻化成天地间一笔浅浅的墨痕。马车内两名女子声嘶力竭的喊声越来越远,只留下荒原间亘古不变的荒芜与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