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她的背影跑出很远，直到全身湿透。突然一片光明从那黑暗深处涌来，将她银白色的长衣照得雪亮。没等我看清她转身时的悠然，一张惊人的脸已经自那万道光芒中走来。她微笑着，我却呆若木鸡。
“你就是青鸾吧？”
记不清是第几百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终于紧攥着拳头醒来，我看到了从腮旁滴落的汗珠。摸着冰凉的脸，思绪在梦境中打转，我突然不确定自己到底叫什么了。尽管此刻分明醒着。
自从在湖边产生过幻觉以后，我经常会在梦中见到那个走向黑暗又从光明中走来的女人，她有着和我一样的脸庞，一模一样。每次在梦中相遇，她都会问我相同的问题：
“你就是青鸾吧？”
然后她微笑着，我却呆若木鸡。那本是我要问她的问题，我记得。
梨花谢落的季节，嫩美的绿色添满了白色留下的空缺，人们渐渐注意到我发丝间露出的白色。没有人多说什么，可是那一道道关切的目光，无不带着问询。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无缘无故平添了这么多白发？害怕这种青春在一夜间流失的感觉，我开始饮用各种各样的补品，可是那些白发居然越生越多。终于在一个小雨过后的清晨，在彩虹绚丽的颜色中，镜子中映出了我如雪的发。
轩鹤来找过我。风云也来过。我却不敢再见任何人。把自己囚禁在没有光没有镜子的屋子里，我不断的思考这些白发是怎么来的，到底是轩辕剑的光芒还是轩辕鼎的血在作祟？越思考越害怕。
“你就是青鸾吧？”
梦中再次出现了令人心悸的笑脸。我静静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眼底那两道妖娆的白，心脏向恐惧深处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凝缩，终于不能再缩进去一丝一毫了，我抬起头来，回答：
“是！”
她消失了。
再也没出现在我的梦中。
或许我原本就是青鸾。这么想后，我打开了紧闭的门，决定去找他。
刺眼的光芒中站着一个笔直的身影，背对着强光，他看上去分外高大。“是你？”我有些惊讶，声音微微颤抖。然而这些惊讶竟比不过他眼中的万分之一。
望着我，他仿佛刚刚被雷击中。
“你的头发……”
发丝在强光中飞舞，刺眼的白。
“跟我回宫吧！既然有了轩辕鼎，我一定能帮你找回一头乌丝。听说，《神药集》已经在江南出现了，我这次亲自来，就是来找《神药集》的。”说到《神药集》的时候，龙七凝神望着我，仿佛我就是那本记录着上百种神药药方的宝典。阳光明媚，他的眼波荡漾，恰如一波秋水。
不知道是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还是强光反衬了他眼中的柔情，四目相碰那一刹，我竟忘记了我们之间那一堵心墙。
我没有去找轩鹤，本想向他求证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青鸾，却跟着龙七去了他在江南的行宫。走出紧闭的门，才恍然发现，一夜之间斗转星移万物变迁，江南的街头居然多了许多陌生脸孔，更有许多来自塞外的。
轩辕鼎与《神药集》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怎么会不引起如此骚动？龙七说，辽人亦泒了许多奸细潜入江南，对两件宝器志在必得。
说到志在必得，他轻轻勾住了我的腰。一树带雪的梅花，香气袭人，我静静站在他的臂弯，没有闪躲。印象中，似乎有谁说过，一个人遭遇到变故的时候是最最脆弱的，倘若自己不能毅然走出阴霾，就很容易躲进别人的阴影下。我答应了嫁给龙七，做他的皇后。似乎是很久远以前了，我仰起脸，纵然腮边有污秽的血迹，却是傲然的回绝了他。但那时我叫红鸾。
“我如今这个样子，做了皇后，不会被全天下的人耻笑吗？”轻声问着，我下意识的向他怀中靠去。
“怕什么？你也不是要做全天下人的皇后，只需做我龙七一个人的女人就好了！”
“那，你也不做全天下的皇，只做我青鸾一个人的男人可好？”问完，我竟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他闪烁的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偷了谁的东西。
“傻。”沉默过后，他的回答只是这一个字。我抬头，跳过满枝梅雪，看到一空清冷的月光。
由于两件神器的出现，江南经常有杀戮发生。梨花教也卷入其中。而我只是一味的留在龙七的行宫。每当摸到凤凰剑，想要带着它重出江湖的时候，我又禁不住注意那些映在红色剑身上的白，既而在对自己的畏惧中丢下火凤飞舞的宝剑。
我决定做个好皇后。
龙七说找到《神药集》就带我回京，娶我。
第一缕春风吹润了枝头，梅花化作尘泥，一片指甲般的绿叶却在梨树枝头悄悄钻出。指尖轻触它嫩眼的柔光，心里忽的很想写诗。可惜我还没学会。
风过残华伤满树，
一叶新绿傲春出。
不知冰雪断何梦？
似有余凉指尖驻。
龙七居然也会念诗。我惊喜的望他一眼，本想夸赞些什么，一开口却问：“帮我对副辞行吗？”在他笑眼弯弯的宠溺中，我念了轩鹤写给我的辞，他痛快的沉了脸，转身而去。只是让他帮忙对副辞，也至于这么生气？呆呆的站在树下，我忘了把指尖从冰凉的叶子上挪开。
没想到只是过了一个晚上，他居然拿着半副写好的辞，满脸柔情的交给了我。拿到写着俊美字迹的纸，不知是为那字还是为那辞，抑或是为了龙七，我的脸瞬间爬上一片滚烫。
浴春香腮女儿玉，
披锦情蝶落钗头。
双飞，
双飞，
此翼伴君游。
多少天后，终于鼓起勇气，将这半副辞交到轩鹤手中时，我刻意高声的提醒他：“不是我写的！”然而在他如玉的脸上，我只看到了挥之不散的深情。他说：“你不是青鸾。你本该叫银鸾。相信我，我会带你找回你自己！”
我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所以在他转过脸去的一瞬，我没有错过那滴闪耀在他眼角的泪光。轩鹤告诉我，轩辕鼎和《神药集》其实没有炼制百药的功效，但他还是会找到它们，因为它们能让我的头发变黑。
既然没有炼制百药的功效，又怎么能治好我如雪的发？当我问出心中的疑惑时，轩鹤那一贯清澈的眼底泛出了迷乱的波潮。
“你若是信我，就不必问太多。只要告诉我，轩辕鼎被他放在什么地方？”他盯着手中的字迹问。
“你说谁？”我感到自己的心正在一寸寸往下沉。
“这上面的字迹，不就是那个朱印上面的字迹么？真没想到，你会和小皇帝有交情。”他笑了笑，嘴角冷得让人不忍多看。
“呵呵。你说找到两件神器就能治好我的头发，是吧？”
转身而去的时候，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不会听出来，在那委婉的笑容深处，藏着深深的绝望和怨恨。
既然说了神器没有炼制百药的功效，又说能治好我的头发，他那前后矛盾的话，终归是藏着一个谎言。而我依然选择相信他。若不是发现他早就认出了龙七的字迹，我想自己还是不愿意承认之前的预感。他说出这些谎言的目的，不过是想让我说出龙七把轩辕鼎在了什么地方。他要找到轩辕鼎，送给那个死去的青鸾，而不是我。
往回走的脚步像受了伤，每走一步都疼得无以形容，我咬着牙，没有停下脚步，直到心口的盾牌被戳穿。汩汩的水声从胸腔往外涌，摸着没有受伤却疼得发冷的心脏，我蜷缩在地上。
朦胧的光线像年轮一样交织在血红的夕阳里。
一个人影像时光一样飞速走来。
他是如此清瘦，仿佛随时可以倒下。他的脚步却又是如此平稳，仿佛没有任何人能打乱他的步伐。站到我面前时，他遮去了全部霞光。
“他说得没错。你的确是叫银鸾。只不过有些事他没有告诉你，在你失去的记忆里，他曾是你最爱的男人。”他用苍老而阴柔的声音对我说。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
“而你之所以会失去那些记忆，正是因为，他和他的妻子联手害死了你。”
我没说话，蹲在自己颤抖的影子里，将凤凰剑指向他的喉咙。
“你要相信我。因为只有我，才是可以让你白发变青丝的人。回去吧，把这些药粉泡在菊花酒中喝下去，明天早上你会发现奇迹的。记住，只有我才是可以帮你的人。”
当他轻飘的身影像时光一样原路退回去时，我的剑仍然指在空中。一轮红日斜挂在剑尖上，滴血的红。
“不要轻易相信人，更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更更不要轻易相信一见面就肯帮助你的陌生人。”风云抱着剑望向远空，目光沉冷，似乎要为我向谁刺出一剑。我把神秘人的事告诉了他，因为在朦胧中倒下去的时候，是他的手扶住了我。
“谢谢你！不过我有种直觉，他的确是知道一些关于我的秘密。”
“太诡异了，我去查查！”他走了，走入了金梭织起的光芒深处。而那道披着金光的背影，似乎就是我们最后的道别。
风云一走就是两个月，有人说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那片茂密的林子外面，也有人说他去了塞外。我觉得自己等不来关于神秘人的消息了。镜子中的白发没有一丝变黑，眉毛和睫毛却又开始变白。洁白的头发铺在红色的肩上，像红梅衬起的白雪，如此刺眼。狠狠闭了下眼睛后，我终于打开了抽屉，取出黑色药包。
不知道它是否能让我的头发变黑，但是眼前我又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去试了。白色的药粉在菊花酒中渐渐消失，就像白雪一般的融化了。我是如此憎恨白雪。
“不要这样！青鸾，不要相信他，你不能相信他。他会让你变成被心魔操控的女巫！千万不要吃他给你的药粉，不要为他做任何事！”
熟悉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我含着泪问：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长着和我一样的容颜，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梦中？”
“不要问我叫什么，你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因为我就是你。你不知道的我也一样不知道，但是你悲伤的我却不悲伤。不要再计较自己到底叫什么了，倘若你不能改变这些白发，为什么不把它们当成你的美丽呢？就做青鸾不好么？”
“不好。我就做我自己！”
默默而坚定的回答了她，我喝下药粉。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在被晨曦染成梨黄的镜子里，我看到了一缕黑暗。在这片美丽而柔和的色泽中，它显得那么碍眼与邪恶，却让我的心头和眼角同时跳起惊喜。真的有了一缕黑发。
可惜只有一缕。
“这就是一个圈套！如果他真的要帮你，就会给你足够的药粉，让你的头发彻底变黑，而不是抛出一个希望来引诱你。不要再去找什么神秘人，相信我，我会让你的头发变黑的。”当我恳求龙七帮我找到神秘人的时候，他竟然一口拒绝了。我轻蔑的勾了勾嘴角。“那么你这就不是引诱与圈套吗？请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替我写诗，是不是知道我要拿它去找谁？如果你能捂着心告诉我，不是想借我去试探轩鹤，试图找到《神药集》，那么我信你！”我屏息等着他的回答，结果他狡猾的笑了笑。
“傻。”笑过以后，他的回答只是这一个字。我抬头，在自己的泪光里，看到了那个在假山上羞涩微笑的少年。他说他不怕自己傻，只想让天下的人不再傻活着。
神秘人终于又出现了。在梨花绽满枝头的时候，他站在飘满花香的微风里，白衣白发，一身似雪。原来他竟是这个样子！我怔住了。直到他像时光一样倏的远去，我还呆呆的站在自己的惊讶里，捏着他给我的黑色药包。
有时候我知道，龙七说得对。真正帮助你的人，不会把帮助像切碎的糖果一样，一小块一小块的抛过来，换取你一次又一次的甜美的笑容。然而每当看到镜子中一缕又一缕变黑的头发，我又摆脱不了对那些药粉的渴望。因为除了它，已经没有人能把我的头发变黑了。于是一次又一次，看着镜子中慢慢恢复的容颜，我在惭愧中满意的微笑。
《神药集》是藏宝图，轩辕鼎是开启宝藏神门的钥匙。
一个在说书人口里说烂了的故事，很快被当成秘密传开了。同样的故事，在说书人口中是虚构，一旦变成秘密流传，竟然就会被人们认定成事实。发动我梨花教的力量，成功的帮那个人把一个荒诞的故事当成秘密传遍天下，我向他要到了一包新的药粉。
很快就要完全恢复了。
镜子中的女人看上去已经是一头乌丝。诚一他们都说，教主没有必要再吃药粉了，那些藏在黑发底下的白发是不会被人们看到的。“用你们说，我自己又不是没长眼睛！”带着不悦嗔责了他们后，我怔了一下。从什么时候起，红鸾变得这样冷漠而充满敌意了？
难道我真的被魔性蛊惑？
望着白色的粉沫再一次像雪花般融化在淡褐色的菊花酒里，我不屑的勾了勾嘴角，刚要饮下满满一杯琼汁，却在晃动的水影中看到一个身影。他一出现，就在小小的杯子里映起一片广阔的光明。
“我的朋友，又见面了！”他轻声说，带着诚恳。
“朋友？你是谁？”我警惕的握紧了凤凰剑，尽管眼前站着的僧人一脸真诚。
“不必问我是谁。你记不起我是谁，我说了也等于没说。朋友，许多年前，你向东，我向西，我们各自去寻找自己。分别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可是今天，我们面对面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是凡人一个，不喜欢猜迷语，也不悟禅。”我仍然无法友好。
“我想告诉你，我找到了自己。”
“什么意思？”问出这句话时，我发现自己那生了锈的思维又开始缓缓转动。
“那一天分别，我是因为对你的恐惧而离去。今天再一次站在你的面前，我又回到了当初那些恐惧之中，却能坦然的面对你了。所以我说，我找到了我自己。好的，坏的，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我承担属于我的一切。”说完，他微笑着，向我递上一团火红的花屑。
“这是什么？”
我似懂非懂的问，他却并没有回答。当那只转动着金光的经筒在他手中吱悠悠转响的时候，我从他离去的步子中感受到了思考的力量。
嫣红的花屑有股奇特的气味儿，泌心泌脾，似曾熟悉。
我将它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吸入一注香气，心蓦的一阵抽搐。好奇特的花屑，分明是有毒的。我却着了魔一样，又深吸了一口它的奇香。在深深的心痛过后，居然是一股出奇温暖的感觉，如涌起的甘泉，于一瞬间传遍了我的身心。谢谢！我在心底轻声对它说，随后将它小心的，作为一个美好的秘密收藏了起来。再次端起放了白色药粉的酒杯，徐徐饮尽的时候，我不再愧疚也不再挣扎。喝完最后一滴，我悄悄对空了的杯子说，会找到自己的。
“这是最后一包药粉。喝了这包药粉，你的头发就会彻底变黑了。不过这一次，你要帮我做的事，可也是最难的一件。”
清瘦的手指将黑色药包在月光下一晃。我看清了他苍白的指节。
“一言为定！等我做好这件事，就来你这儿取药粉。还有，希望到时候，你能再告诉我多一些，关于轩鹤的秘密。”
“为什么？你不相信他是你的仇人？”
“不是。我想把对他的恨记得更深一些，那样出剑的时候，手腕会更有力道！”
依旧是以一个媚笑转身，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刻意让自己笑得更邪恶一些。
桃花开放的季节。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的欣赏桃花。曾经讨厌桃花的妖艳，讨厌桃花的媚骨，今天看着它，却真的想写诗了。
“忽然站在桃树下，看见桃花朵朵开。”我满意的吟了出来。忽然身后扑哧一声，一片灿灿春光，他就站在那里，笑得唇红齿白。
“怎么样，我写诗的水平有没有点儿进步？”怔怔的盯着他看了不知几眼后，我若无其事的问道。阳光不是很强烈，脸旁的热浪却像被暧昧煮过的云朵一样急剧翻滚。
“呵呵。为什么约我来这里？”他盯着我的脸问。
“你看，没用你找到轩辕鼎和《神药集》，我的头发变黑了！”我摆弄着一枝桃花，似在炫耀一件不可得却又让我得到了的宝贝。
“很好看。不过，你白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
“你不会是想说，在你眼里，我样样都好吧？”我开玩笑似的问，在他忽然迷乱而犹豫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回答。恍然我懂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轩大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其实我今天约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要紧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