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传说，但不只是个传说。
我的家坐落于西北的群山之中。我出生的村子是个不足百户的小山村，即使现在，村子依然默默无闻，像山里的一块普通石头一般平庸而坚强。太阳升起又落下，黑夜潮水一般压上来，又潮水一般退下去，日复一日地冲刷着这块落后而贫瘠的土地。
据说，这里是祁连山的尾巴，但这只是个传说，没人去做验证。但我还是相信了，因为听说祁连山很了不起，我们与祁连山扯上关系，自然也很了不起了。
山都不是很高，几分钟就能爬上去，但却很多，一座连着一座，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连连串串，无头无尾，浩浩茫茫而置于天地之间，以至于你无法分清到底哪一座是哪一座。
因为地处西北，缺乏雨水的照顾，山是没有什么颜色的，确切的说是颜色极其单调、乏味。它都是清一色的土白色，看起来倔强而坚硬，实际上却是很容易碎。当然，山上还是有一些耐旱的顽强的植被的，夏季的时候，它们会让山变得稍微漂亮、优雅一点，但还是掩饰不了那干瘪、苍白的思想内涵，就像死人的脸，即使是抹了点油，却还是让人打不起精神。
山体圈出一个几乎封闭的圆形空地，人们的房子便依山而建，好像是背靠大山好乘凉，或者说，靠着山，心里觉得踏实，住着舒服。空地不大，但却并不平坦，高低易见。
山里原没有人，种庄稼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了村子。村民主要以种地、放羊为生。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做着单调的工作，看着单调的景色，他们的心思就像蜗牛一般缓慢爬行，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直到轰隆隆的机器打破宁静为止。
小树林、田埂上多的是杨树、柳树、榆树，地上到处是那些低矮的、蓬头垢面的、耐旱的植被，我至今都不知道它们的学名具体叫什么，只知道，它们都是猪喜欢吃的东西。
常见的鸟儿是山雀和红雀，山雀的窝多在山上，而红雀的窝则在山上、树上、屋檐下。也有布谷鸟，它夏天才来。杜鹃喜欢藏在屋檐下，它的窝里常会孵化出红雀。喜鹊则在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上搭起大大的圆房子。老鹰和鸽子深居大山，那里是它们的天堂，它们可以自由活动。讨厌的乌鸦总是张着红嘴，黑压压的到处飞翔，散播者它们那令人厌恶的叫声......
最喜欢的声音是入夜前的一刹那，透过朦胧的夜气，伴随着一种神秘和辽远，羊群懒洋洋的走在路上，带着一身土气，满足的彼此应和着，而狗则从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汪汪叫着，完全一曲和谐的乡土之音，令人心旷神怡。
1987年，在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日子里，我艰难的出生了。为何说艰难呢？因为我是我们家的第二个男孩。在当时的生育制度下，算得上是超生，所以我的出生首先是在一个极其隐秘的条件下开始的。另外，不知什么原因，我竟然没差点胎死腹中，可能是我母亲营养不良，或者我注定命运多舛......但不管怎样，我总算看见阳光了。
因为我生下来时特别瘦弱，众人都觉得我无法存活，但他们错了，我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当我知道一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更没人征求过我的意见，问我说：“你愿不愿意来这个世界，去看大树，去体会阳光，去闻花香，去承担责任......”。
我只知道，我已经来了，很多东西，不论我愿不愿意，它们都强制涌向我的怀抱。而我父亲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多一个孩子多一分劳力，如果不是有政策限制，估计他定会生个七八个。所以，从我记事，我就不认为我应该为我的出生去感谢谁，因为我只是一个工具，就像锄头一般。而且，当这个锄头造好之后，它便被扔到一边，忍受日晒雨淋、风吹雨打，它是注定要悲惨、孤独地归于尘土了。
我的父亲是个彻彻底底的农民，货真价实的农民。他身体发胖，脸色黝黑，一脸老实相。不论任何人看到他，都不会觉得他比我们家的驴更聪敏，即使他是个农民。父亲的老实是出了名的，这让我很难过，很没面子，因为“驴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我虽不希望他有多了不起，但我还是想他能厉害点，让人敬畏，可他完全就是个毫无主见，总被人指挥、愚弄的呆木头。在家里，他却总能发出脾气，更让我痛苦的是，每次他睡觉的时候，总是呼声连天，地动山摇，搞得我整夜失眠。
他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回家，吃完饭倒头就睡，很少与我说话。什么父子之间的心灵沟通之类的，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谈，白日做梦。所以我想，对他来说，我就是个简单的生命体，他对我的责任和义务就只限于我的存在，即只要我四肢健全的活着，能够吃饱肚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的母亲是个骨干、瘦小的女人，岁月的风沙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因为缺乏充足的钙质射入，她的指甲全部向外翻，看着就让人心疼。
说实话，当我逐渐明白事理以前，对母亲的记忆完全是片段性的。比如他带我去地里干活，或者把我放到山的一边让我一动不动，而她则捡她的发菜......这些东西，透过蒙蒙的薄雾，细想起来，是那么的遥远，以至于带了些魔幻色彩。
直到有一天，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哥哥在干渠中洗澡，被水冲了去。
从那天起，我家就被一种窒息的氛围所笼罩。在所有的人中间，我是最充满希望的，每天黄昏，当我听见放学的学生们在大路上高声说笑，以及熙熙攘攘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就想：“哥要回来吃饭了。”有时，当我从外面回来，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门口，我就惊喜万分。“啊，哥回来了。”我说。然而日复一日，时间无情的告诉我，哥再也回不来了，我也终于明白了“死”的含义。
母亲没有经受住失子的打击，她慢慢的疯掉了。她和共和国同龄，经历了无数磨难，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没想到的是，当生活在逐渐变好的时候，她崩溃了。
当时，我不知道她疯了，我只是从我小小的眼睛看出去，发现她开始不注重外表，也不干活，每天就是睡，睡完就吃，而且她每天都声嘶力竭地大发脾气，摔打好多东西，完了就扑在地上大哭。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哆哆嗦嗦。我彻底吓坏了，每当她发病，我就躲在一个小角落里，一动不动，不敢出一点声响，生怕她把我提起来，再摔下去，或者，她把我一把扔出窗外。
我是那么的渺小，我不敢在家里呆，我想出去，但母亲一把将我抓回来，满眼祈求，带着眼泪哭道：“娃，你不能出去，水把你淌了去。”只要我反对、挣扎，她就发狂，抓住我使劲摇摆，用力拍打我，用绝望、痛苦的声音喊道：“听见了没有啊......不许出去，听见没有啊，呜呜......”每到这时，我就魂飞魄散，完全傻掉了。
从此，我的天地变了。我也发现村里人看我们家的眼神出现了些许奇异的变化，像是在看神或者魔鬼，他们也变得切切私语起来，每从我们家门口走过，他们就小心翼翼，高低窥探，指指点点。
真真让我受打击的是，只要我出门去，我的那些原先的朋友都会报我以嘲笑，指着我道：“你妈是个疯子，哈哈哈。”然后，他们就一哄而散。我气愤极了，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打击。我恨他们，但我也恨我的母亲，她为什么要疯呢，为什么她要把这些耻辱加在我的身上？
从此，我一个人玩，一个人笑，一个人哭，一个人睡，我完全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没事的时候，我就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削削木头，撕撕纸片什么的。要是在房间里无聊，那么我就到墙下把土装进罐子里，再倒出来，然后再装进去......慢慢的，我学会了自娱自乐，在我自己的天地里，我愉快无比。我才不管其他的呢，反正又没人管我，我也没必要管别人。
母亲好了点，但依然疯疯癫癫，她所做的事是每天瞪着她那无光的眼睛，风驰电掣般的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有语。有时她心情好了也做饭，但她的饭不是生了，就是酸了或者咸了，极其难以下咽，这还不错，因为有时，如果父亲中午不回来，我就只能吃发了酶的馒头。自从母亲疯了，父亲就升级做了我们家的厨师，他的饭一向不怎么样。
从我6岁开始，一到夏天，我就得给家里的猪拔草，虽然很累，但我依然很兴奋，并且乐在其中。每天一大早起床，我便拿个小袋子，迎着朝阳，向田野里走去。每天，我都是全身泥土，双脚酸痛，手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绿泥回家。而且，不论我怎么小心，那些讨厌的草或者刺，它们总能刺破或割破我的双手，一个夏天，我的手就变得像龟裂的大地一般，只能等待秋冬去修复。但我很充实，很幸福。
每天都会遇到那些讨厌的孩子，他们就像恶毒的苍蝇一般嗡嗡在你耳边，叫着，喊着，笑着，说着：“你妈是疯子，你哥死掉啦，哈哈。”我不得不佩服我的承受力，我越发发现在我的面前，他们完全不存在。我一言不发，继续走我的路，继续做我的事。
他们也通过特别的方式羞辱我，例如，当我拔草的时候，他们会胡乱拔起一根草，然后扔进我的袋子里，说道：“拿着，你妈可怜的娃儿，别累着了，我们帮帮你。”
这个时候，我会把他们的草一一拣出来，摔到一边，而他们则会报复我对他们的轻慢，对我咒骂、推搡，把草砸到我的头上。我要么忍气吞声，听任他们摆布；要么反抗，被他们痛打一顿；若是被痛打了，回到家里，父亲问起来，我会回答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因为我知道父亲的懦弱无能，他除了给人赔礼道歉之外，没有什么长处。
对于上学，我从没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日思夜想，向往的不得了。上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不想上学，但我们家因为有那么几亩地，不是非常穷，所以我不得不去上学。
上学对我来说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老师不喜欢我，因我长的不怎么讨人喜欢，而且又整天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同时，我又天生智力低下，朽木不可雕，我的作业从来都看不见一个对号。所以，我就是她经常所说的“多余的人”。任何时候，她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即使是轻视的眼神，她也对我吝啬之至。
我是班里的笑柄，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乐的对象。老师生气了，可以对我进行体罚，或者让我在课堂上做滑稽的动作，让大家开怀大笑。有一次，大雪弥漫，我生了点小病，没有去上课，也没有请假。结果是，老师脱了我的鞋子，让我光脚站在讲台上。我一动不动，整整站了一节课，但不是因为我坚强，而是因为我被冻僵了。
同学们用各种恶毒的语言侮辱我，我坐在教室最里面的阴暗角落里“虚心”接受。他们又抓我的头发，拉扯我的衣服，用粉笔在我的脸上写写画画，把纸条贴在我的脸上，对我进行批斗。有时，他们还把我压在最下面，把我当凳子坐。我完全没有任何活着的尊严可言，连禽兽都比不上，可我能如何呢？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命运。
有时，我也逃学。我独自跑到树林里去掏鸟窝，到山里边去挖鸽子洞......老师才不管我去不去学校呢，相反，她很期待我不去学校。有人喜欢看笑话，就给我妈打小报告。结果，我妈就拿着个棍子，追得我满世界跑，然后人们就站在路边，笑着说：“看那，疯妈打傻儿子哩。”。
我知道，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承受苦难，所以，我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一切悲哀。所有的眼泪，我都往肚子里咽，不是，我把眼泪化作血，在心里流。我是被上天所抛弃了的，一切伟大的东西，至善的真理、火一般的热情、令人沉醉的甜言蜜语、朋友的关爱等等，都与我划清了界限，我永远是那例外的一个。
走在路上，一些人会对我问好，我知道，他们是在取笑我。虽然他们笑容可亲，声音美好，但我看的清清楚楚，他们实际在说：“嘿嘿，看你多可怜啊，你还敢出来让人笑话，不在家里面躲着吗？”。
不论家中来什么人，我都不见，我从来不觉得去见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而且，见他们还浪费时间。只有在我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空间，自己的思想里，我才可以找到自己，找到希望，找到作为人的尊严。明显的，这只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我只希望我永远醒不来。
只要来人，父亲都会强制我去问候。迫于无奈，我只得低头进去，然后一句不说，做错了事一般的站在一边。父亲通常都会马上说：“这孩子，连问人都不知。”他一半在批评我，一半在赔礼道歉，我就讨厌他动不动就向人赔礼道歉，没有骨气。
夏天的时候，父亲禁止我到水边去，我才不管呢，大不了被他打一顿。一个雨天，在树林里，我捉到了一只猫头鹰，一只雏鹰，她迷离的眼神和纯洁的灵魂令我着迷。我高兴极了，它将是我心灵的伙伴，能抚慰我的伤痛。
每天，我都不辞辛苦，钻树林，攀山壁，为它寻找食物，我的生活也变得有了点色彩。我的乐趣就是每天看着它慢慢生长，它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真的，我愿意为它付出生命。每当它向我叫，我就欣喜的说不出话，整夜睡不着觉。
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有天我从学校回来，却发现父亲把我的鹰放飞了。我气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父亲却冷冷的甩出一句话，道：“那东西留在家里不祥。”。
“什么啊！”我哭吼道。再也抑制不住对父亲的厌憎了，我使尽全力把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没等父亲反应过来，我又撕破嗓子喊了句：“我没有父亲。”就冲进了我的房子，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的天彻底塌陷了，我被埋在了黑暗的地底，孤独而无助。从此以后，我再没和父亲说上一句话。
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我放任自流，随意残害着自己的生命。有天，我想躺在大太阳下面，想让它把我晒死，因为我听说死人没有痛苦。我究竟是没被晒死，而且还生出了一个美妙的想法，我要挖一个地洞，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地洞，一个能拥抱我的世界，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没人能够打扰我。
我重又打起了精神，说干就干，但绝不能让人知道，工作一定得秘密进行。上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我终于在我家房子与半山的中间地带挖出了一个宽一米，高2米的有个偏洞的洞。因为那个地方比较隐秘，而且我每次偷挖之后，都用木板把洞口盖上，然后木板上又铺上土，所以没人发现。关键一点还在于房后全是荒草，几乎没人去，所以我的阴谋得以得逞。
在挖洞的过程中，我挖出了一个特别的东西，那是一个戒指，纯白色的，有玉的温润，骨头的坚硬，戒指上有条白龙张牙舞爪，甚是好看。这是我的宝藏，我努力得来的心血。我把它洗的干干净净，用纸将它里外三层包裹起来，深深地藏在我马甲贴胸口的内兜里。
现在，一有时间我便钻进我的洞里，不管外边风起云涌，那种没有烦恼，没有仇恨，没有不平，没有束缚......让自我在云层之上随意漂游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生活的勇气、活着的希望、站立的自尊、人性的善良、朋友的友谊、成功的喜悦......哈哈，它们通通都来拥抱我了。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在学校里，受了欺辱，我一个人蹲在一棵树下咀嚼着闷气。一个讨厌至极的家伙嬉皮笑脸的走到我面前，踢我一脚，取笑道：“哈哈，疯子的娃呀！可怜的娃呀。”。
啊......我最痛恨别人在我面前说“疯”这个字，这种恨是切齿的，是深入骨髓的。若在平时，或许我会把气压在胸中，让它随意伤害我的肝脏。但今天，不知是大脑充血，还是我疯掉了，亦或者是我的忍耐达到极限了。我突然鬼使神差的猛站起来，抬脚就朝他踢了过去。
我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力，只见他轻易的就倒了下去，更严重的是他的右手手腕肿的馒头一般大。他顿时哭天抢地，抱着手就在地上打滚儿。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深深震惊了，他们实在不敢想象我竟然会如此强大，直接是一招毙命，就将对手打倒了，此刻，他们都怕了我了。这一刻，连我自己都被我所吓傻了，一个闪念瞬间闪过我的脑袋，“哈，原来我这么厉害。”，我想着，嘴角不自然的划过一丝微笑。
从放学到吃饭，我一直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
傍晚的时候，天空特别的红，红的突然，红的奇异，我觉得它的出现是专门为了应和我特别的心情。因为这样想着，我越发觉得今天是非常特殊的一天，第一次，对于我的人生，我有一些美好的看法，我想或许从今往后，我的命运将会发生改变。原因很简单，就在今天，我做了一件我自认为很了不起的事情，我胜利了，虽然只那么一会儿。凡事只要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对我的以后开始有好的期待了。今天对我来说实在太伟大了，我默默把这个重要的日子深深刻在了我幼小的心上。
吃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厨房中吃，而我则喜欢端着碗坐在园子里的苹果树下。今天的饭是母亲做的，第一次，我没有从碗里冒出的热气中闻出醋酸味，尝了口汤，味道也正合适，盐没有放多，这让我心情大好。而且，当树上的苹果香顺着我的鼻子，一丝丝进入我的肺中的时候，我真是感觉神清气爽，感觉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大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