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深冬腊月，天空时常是灰灰的，杳无生机，即使有斑斑点点的雪花随风落地，也只是徒增世人几屡愁绪。
明忆晗披着一件白得胜雪的狐裘，独自站在秋水别院的后花园里，静静看着两旁高高耸立的青梅树。片片雪花寂静地飘落到花园的树梢上、泥土里，似乎酝酿着一种淡淡的愁绪，惹得她丽眼藏泪，心中情愫一涌，深深地怀念起那段有欣云做伴的时光。
不知不觉中，言欣云已经走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来，明忆晗一直生活在一种伤心迷离的状态中。回忆起那天亲眼看着言欣云舍身掉下悬崖的情形，她总是震撼得不自禁地颤抖，那时若不是敬思及时挑翻了刺客，火速赶到悬崖边把她拉上来，她真的会选择松手随欣云而去……
言欣云刚走的那几天，明忆晗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那时，她和张家兄妹每天都跑到欣云出事的悬崖下去寻找。可悬崖下不是可以落脚的土地，而波涛汹涌的江河，岸上也没有什么人烟。他们连续找了好几天，却一点线索也没找到。敬思悲痛地说，欣云尸身大概已经随着滚滚波浪飘流到川海。启絮忍不住跪倒在江前无尽得哭泣。而她，只是精疲力尽地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起伏不定的波涛，茫然得如樽木头。想着欣云以往对自己种种的好，想着欣云临死时的眼神，她开始狠狠地揪着心。
这样没日没夜找到第五天，精疲力竭的他们终于选择放弃，打算帮欣云立个衣冠冢。回到秋水别院后，敬思带着沉痛的心情关门不出。启絮则谁也不去理会，直接走进欣云的书房整理主子生前用过的东西。至于明忆晗，依旧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拖着的沉重脚步走进房中，怔怔地呆在里面，一声不响。
那夜，夜幕袭来，明忆晗的心情显得更加沉重。取出那幅被自己尘封了许久的童子图，取出欣云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用过的丝巾，还有她那件很久没穿过的银装，以及出事那天遗留下来的银扇子，明忆晗将这些东西一一排列在书案上，然后木然地看着它们。
忘却了自己那流落在腮边的泪，忘却了连日来的疲惫心酸，她强忍着心底的悲伤，在房里搜索出一切带有欣云身上那兰花般气息的东西。
她走在梳妆台前，抚摩着台上欣云用过的梳子，发现梳子上面还夹着欣云几根白发，她怜惜地把它们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她也躺在豪华的贵妃椅上，轻柔地抚着欣云睡过的枕头和盖过被子，呼吸着枕被上遗留的淡淡香气，惊觉它竟是那样令人陶醉迷离。
这时候，窗边一阵风轻轻拂来，枕被上的兰花香气似乎弥漫到整间房里。房门突然开了，明忆晗清晰地看见欣云像往常一样微笑地走了进来。
“欣……云……”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言欣云朝她淡淡笑了笑，依然那样衣冠楚楚，亲切可人。
“欣云……这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吗？”她上前徐徐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言欣云光滑的脸颊，喜极而泣。
“真的是你……”她高兴地紧紧抱住言欣云，激动得哭了起来，“你还活着，太好了……云，太好了，你没事……”
言欣云含着笑意，却轻轻推开了她，尔后慢慢地环视着房里的一切，从书案到窗台，从窗台到贵妃椅和床，最后才把目光移落到眼前的明忆晗身上。那一刻，她的眼里充满的是无限的留恋。
“云……”明忆晗又轻轻唤了一声。
言欣云嘴边挂着一个浅浅的柔和的笑，和蔼地说着：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很祥和。有山，有水，有路，有桥……”
“云你别说了，”她越听越觉得不对，赶紧握住欣云冰凉透底的手，“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云，你别去……”
言欣云听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继而还是摇摇头，转身欲走。
“不要……”明忆晗哭着从后面抱住她，抽泣得浑身颤抖，“不要……我不要你走……呜……”
言欣云微微一笑，轻轻拍拍她的手，淡淡地说：
“别抱得这么紧，那样我会走得很辛苦。”
“我不能让你走……”明忆晗几乎哭哑了喉咙，把她抱得更紧。
“这是何苦呢……放手吧。”
“不……”她伤心地哭着，“死也不能放……对于你，我已经放手了两次，不能再有第三次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生气的话可以留下来打我骂我……要是你这么走了，你父皇母后会伤心，敬思、启絮、彩姨会伤心……还有，还有我也会很伤心愧疚……云，别走，那个地方真的不合适你……”
“不……这里才不合适我……”言欣云伤感地说着，眼里涌起一阵伤心的泪水，“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过着，我没有生你的气，一切是我心甘情愿的……真的得走了，你快松手，我现在感觉很辛苦……”
“不……不放，这次你一定要留下来……”她越哭越痛心，死死地环抱住言欣云，那洁白如玉般的手指几乎深深镶进言欣云的肌肤里。
言欣云脸色越来越苍白，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久，怅然问道：
“……是不是我留下来，你就可以接受我对你的爱？”
“我……”
是的，她确实很想让欣云留下来，可是一提“爱”字，她却下意识地怔了怔，嘴里像打了舌结一般，回答不出什么来。
感觉出背后人儿的表情，言欣云不禁苦笑一下，那笑显出了几许沧桑与无奈。
然后，她凭空消失了。
“欣云！欣云！”明忆晗一惊，急忙地叫了起来。蓦地才发现，原来自己还躺在贵妃椅上，刚刚所见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欣云真的死了……”她在轻轻的念叨了一句，突然，还是忍不住悲痛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当初我总是不听刘先生的劝言？为什么那天我非要去追那个刺客？天……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欣云已经一再向我认了错，一再请求我的原谅，为什么我还要那样无情地伤害她……在她临死之前，还不肯给她一句‘原谅’？为什么我会这么绝情……”
痛彻心扉的明忆晗捶着自己的心头，不停地悔恨着。她实在不愿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泪流满面，却流不尽眼里的愧疚和心底的痛，她不住地唤着欣云的名字，每唤一句，心都要狠狠抽上一阵。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亏欠欣云太多了，哪怕是下几辈子也还不清。今生唯一能给的，只剩这条命，只有以命抵命，才能减轻自己的罪孽：
“欣云……欣云……你等我一步，我这就下来陪你……”
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从贵妃椅上踉跄地爬了起来，徐徐从腰中抽出那把随身佩带的软剑——剑照着微弱的烛光，在空中一晃，形成了一道耀眼的弧线。
当丽眼中那两颗晶莹的泪珠黯然垂落，剑已贴近她的粉颈，她觉得欣云离自己并不遥远了。
是的，一点也不远，她们之间如今只有一剑之隔。
此时房门却被猛地推开了，启絮从外面穿了进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剑，冷不防给了她一巴掌，怒道：
“你没有资格死！”
不屑脸上任何疼痛感，明忆晗顿了片刻，冰冷地说着:
“把剑还我。”
启絮含着泪失望地摇了摇头，索性先将房门关上，再大跨步走近前训斥：
“要是换做平常，你想死我绝不会拦你。可是，你别忘了，现在你的命，根本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命，一半是殿下给的，另一半是我大哥给的，你想死可以，但你没资格自杀！”
明忆晗表情冰冷，可眼里的泪水却总是不争气地掉出来：
“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我还有什么颜面生存？”
一提起“死”字，启絮眼中的泪珠也不停地打转着：
“你也知道是你害死了殿下？！哼，很好。只是，你的命是她拼死换回来的，自杀只会让自己欠她更多！只会让她死得越可笑、越没价值！”她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本本子，重重地甩给明忆晗，“当我得知殿下是因你的任性妄为而死的，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你。这个念头一直潜伏在我脑海里很久了，特别是在找了五天还没找到殿下的尸身，那时我真的好想将你碎撕万段！”她目光严厉，把“碎撕万段”说得特别重。
明忆晗面色死灰，不尽地垂泪。
哽了哽喉咙，启絮言语中却少了一点点杀气：
“可是，今天在收拾她书房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她这本日志，打开来一看，里面记载的全是几个月来她跟你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许，在世人看来，她对你的感情是有违伦理的。在我看来也是！可我不得不说，她确实为你心动过，也确实为你痛心过。她对你的心疼与爱护，明显超乎了对她自己的爱。在她眼里，你就是她的‘命’。所以，我没有资格夺去她的‘命’，而你，也一样。”说罢，她重重地将手里的软剑甩到地上。
听着她的话，明忆晗摇着头，幽幽地哭了出声。
翻开手里这本沉重的日志，只见上面斑斑点点、斑斑点点地记载着连日来她与欣云之间发生的种种，快乐的、痛苦的，通通记载在内。
其中几张是这样子写的：
连日与她相处，不觉中竟对她心生爱慕。虽知此情为世不容，但实无法抑制……
夜，告知她真相，惹得她心灰意冷地离去，至今下落未明，吾实食难下咽，寝不安神，悔恨万分。唉，明知此情最伤人，偏偏还是错用情……
她自回府后，对吾视而不见。夜，吾心焦虑，而强行拦住她欲加解释，然话未说完，她恨意难消，执意离去。吾心痛不已……
日，忽见郁闷多日的她与林隐纤谈笑风声，吾只觉心口隐隐作痛，一时难制止醋火而执意下逐客令将林赶走，尔后再度与她发生口角。她一字一句“世道伦理”，莫不令吾倍感神伤。何为伦理？情之所至，焉违伦理？
……
“情之所至，焉违伦理？”明忆晗含泪默默念了出声，结果惹来的是自己压抑已久的最为悲伤之情绪。
捧着欣云的日志，回忆着当初欣云发烧昏倒时，自己居然狠心瞥下她离去，到后来，欣云多次请求自己原谅，自己还一再用尖酸的话语深深地刺伤她的自尊……之后，为了让欣云彻底死心，自己竟还借林隐纤来羞辱她，甚至在她临死前自己都不曾正眼看过她……明忆晗不禁失声痛哭。
启絮走了近前，亦随之哭泣：
“也许伦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世人将错就错，把它曲解下来。”
明忆晗越发哭得厉害，一颗心揪得几乎窒息，道：
“她为什么那么傻？我根本不配、也承受不起她的爱啊……”
启絮摇了摇头，尽量忍住悲伤把话说完：
“不论你承不承受得起，她还是把最后逃生的机会让给了你，可想而知，你对她有多么重要。如果到了这一刻，你还想死的话，你不觉得自己真的太对不起她了么？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已经不是躲在秋水别院里自我悔恨，也不是暗中给她立个衣冠冢让她暂时安息就了事，而是查清楚千羽上元跟右相这一伙人的企图，毕竟如果不是千羽世家的杀手出现，殿下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你知道吗？”
“千羽世家……”明忆晗心底一动，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日志，泪珠滚滚而落。
“是的。只有杀了千羽家的人，才能真正替殿下报仇！”启絮含着热泪，咬牙说着……
言欣云死后的第七天，在驿站养伤的国师也撒手人寰。这令张家兄妹更加陷入沉重的悲伤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