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别于春风阁的冷清寂寥,位于侯府正院的静园——郭老太太居所,此刻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年过五旬,头发花白的郭于氏闲坐软榻,慵懒的倚靠着碎花迎枕。自从五年前老太爷回归祖宅不问世事,郭于氏就将庶子们统统分了出去,府中一切庶务均交给了杨氏三妯娌,自此之后便过上了含饴弄孙的生活。
而近几年来,郭家嫡出三子各有建树,承爵的郭宏韬不断晋升,二子宏文担任户部给事中,三子宏宇入翰林院,做了侍讲;而随着儿子们仕途如意,曾经多有冷眼的官宦亲眷也纷纷上门,数十年来门可罗雀的永昌侯府又重现了昔日繁华。
此刻,一双半浑浊的老眼笑望着厅中聚集的郭家孙辈,郭于氏细纹遍布的脸上满是欣慰。
郭于氏下首,绣墩之上端坐着大房杨氏,二房萧氏、三房宋氏三位夫人;三人均笑望着厅中央一名提笔作画的俊秀少年,正是永昌侯世子郭俊毅。少年的身旁,站立着一名姿容秀丽、面白如玉的清灵少女——郭氏芙蓉,此刻她正挽袖磨墨。两人四周,簇拥着郭家二房、三房孙辈:少爷俊丰、俊朗、俊华、俊南,小姐秋水、涟漪、宜芳、如画。而随着少年下笔如神,少顷,一匹奔跑的骏马跃然纸上;四周不觉发出声声惊叹;待到那身旁的少女提笔附诗一蹴而就,厅中已是一片抚掌之声。
“妙!妙!妙!大哥这一幅《骏马图》真真是形神兼具,栩栩如生!”
二房大少爷俊丰啧啧赞叹着,引得身旁的俊朗、俊华、俊南连连点头。
“真不愧是国子监邱浩然先生的得意门生!”
“芙蓉长姐的诗,也是入情入画,配骏马图,相得益彰!”古灵精怪的三房嫡女郭宜芳连声附和着,转头拉住身旁有些不服气的二房嫡小姐涟漪,“四姐姐,你说是不是呀?”
引得对方局促的涨红了脸,攥紧了手中帕子,不得不随声附和道:“五妹妹所言即是。”
“哎,有诗,有画,怎可无酒?”
最是不羁的三房少爷俊南连忙转移话题,趁着空档,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亲妹宜芳一眼,惹得对方做了个鬼脸。
“小孩子家家,还有这么多姑娘,要什么酒喝!?”嗔怪着,郭于氏笑骂道,冲杨氏点点头。
“还不听老祖宗的!”
一脸正色的杨氏忙说道,又瞥了瞥一双出色的儿女,笑着看了看旁边围拢的子侄,那丹凤眼中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引来一旁萧氏的妒忌、宋氏的艳羡。
特别是二房萧氏,想到自己女儿刚才的尴尬,再忆及三房对大房的媚炎附势,胸中早已是怒潮起伏,腹诽不已:“贱蹄子,得意什么!?再猖狂还不是个小妇养的!”
“好了好了,正逢春季,天气湿冷,还是别折腾了!”
“待到那夏夜荷塘月色,咱们摆宴翠波亭,老祖宗与子孙们赏荷赏月,吟诗作对,那才真真是有意思哩!”
“到时候,也可以解一解儿郎们肚子里的酒虫,一家人开怀畅饮,岂不美哉?!”
不愧是翰林学士家出身,三夫人宋氏眼波流转,连忙拉住郭于氏的手,轻轻拍抚,献策道。
一番提议顿时引来众孙辈欢呼雀跃。
“一帮小蹄子!”
郭于氏笑骂,转而道“六月初十,湘云归府,正是个好日子呀!”
“哎呀,还不谢谢老祖宗!”见缝插针的杨氏赞许的向宋氏点头,连忙迎合,“老祖宗这是应下啦!”
“谢老祖宗!”
一排孙辈齐刷刷行礼,惹得郭于氏绽开了满脸菊花,大笑起来。
满屋欢欣,一派和乐中,只有萧氏悄悄的抿了抿嘴角,望了望志得意满,与宋氏不断眼神交流的杨氏,不屑的讥诮:“笑吧笑吧,还不知道谁笑到最后呢?!”
夫婿高升,远嫁襄州的大姑奶奶湘云,终于要回来了!
那可是老太太嫡亲的闺女,未出阁时就是个厉害人物,且颇得永昌侯郭宏韬宠溺。
而她,素来与杨氏不对付……
***
巳时,侯府后宅——浣花院。
位于东南的浣花院,有房舍十二间,专设小厨房,独立小花园,自建府以来,一直是郭府历代嫡长女专属的宅第,几十年来,不断翻修扩建。上一代的主人嫡小姐郭湘云,一直到二八出阁,都住在这里。
春赏百花夏观柳,秋品菊枫冬吟雪,不论春夏秋冬,院中的景色在府中始终是最好的,这也是当初郭芙蓉使尽手段,从郭兰心手中抢夺浣花院的原因之一。
而自郭家长女入住,小荷塘旁边又建起了一座四季亭,挂起了重重纱帐,在阵阵清风中更显飘逸。
此刻,亭中的软垫上,一席纱衣,头簪桃花的郭芙蓉正跪坐矮几,焚香、选茶、择具、涤器、投茶、沏泡;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看得一旁的侍婢啧啧惊叹。
“大小姐这一手茶艺,恐怕在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拍掌的夏荷一边递上香帕给郭芙蓉净手,一边说道。
“就是,那宫中善茶道的瑾妃娘娘恐怕也是比不上的”,机灵的晚秋也急忙附和。
“小蹄子,倒是惯会说漂亮话……”
温柔一笑,郭芙蓉轻拭玉手,面容忽而一凛,“这种话,也就是在院子说说就罢了,若是传出去,看我不撕烂你们两个嘴!”那骤然冷冽的神色,惊得二婢连忙请罪,直到主子扬手,才诺诺退了出去。
轻缀香茗,略感心思浮躁的郭芙蓉眯了眯眼。对于夏荷、晚秋这两个母亲配给的人,她还是不会怀疑忠诚的,毕竟,两人背后一家人的性命还掐在母亲手里。就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这般作为,将来能有几分胜算?
时光如水,白驹过隙。遥记当年,宫中凉亭惊鸿一瞥,那身影映入眼帘,嵌入心底;一晃眼,竟已是过去六载。
曾经一脸懵懂的稚龄女孩,也到了及笄之年。
如今的侯府,所有的局面,都对母亲,对她和哥哥有利,只要细细谋划,再和宫中的姨母联手,想必将来站在那个人身边,也是有可能的……
但那人身边,是注定不会仅有她一人的,而自己平妻所出的身份,将会成为最大的障碍……
淳于氏,郭兰心……
这一对母女!
眼前仿佛又闪过郭兰心惊惶的杏眼,又看到了那“噗通——”一声跌落荷塘的瘦弱身影……蓦地,郭芙蓉攥紧了拳头。
有多少个日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在心里痛恨着淳于氏,痛恨着那个占据着嫡女身份的草包!
凭什么,她要夺去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光?就凭着其生母淳于氏嫡妻的身份吗?!
六年了,当那个草包不知愁绪,昏昏大睡的时候,她却在起早贪黑,勤学苦练。
礼仪不够端庄,她跪地恳求母亲拜托贵妃娘娘,请来两名宫中教养嬷嬷;
棋艺不够精湛,她连着一月清早起床,侍奉染上风寒的祖母,终于有机会得拜大秦国手祝悠为师;
为了弹好“秋思”,多少个日夜,她苦练琴艺,磨破双手,血溅琴弦……
如今的她,终于在众多京都名媛中站稳了脚跟,可以与伊云雅、杜淑云、崔潋滟比肩,并称为“京都四姝”,也终于,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可是,那个草包,却仍然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即使,她已经萎缩到春风阁;即使,她早已经淡出了众人视线……
本以为,一场落水,那荷塘中阴寒的流水足以致命,想不到,那个贱.人,昏迷了两天一夜,竟然活过来了……
“郭兰心,我真的,好恨你!”
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字,独自一人的郭芙蓉越发面目狰狞,秋水般的眸子逐渐闪露疯狂。尖利的指甲在攥握中嵌进了手心,那渗出的丝丝血迹粘染到锦帕上,印出了点点血花。